高庭煜挨得那么近,程离愣了一息,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着燃烧的篝火,火星飘舞旋转如山花般烂漫,他下一刻便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贴近来。

    程离还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抬起手掌心就是一串闪烁的电弧,蓝紫色的电流混杂着涌荡着的金色真气,她伸手挡在高庭煜胸膛处,一道电流就噼里啪啦将他前襟给烧得焦黑。

    高庭煜闷哼一声,微微躬下身子,作势将头挨在程离肩膀这样顺着倒躺下来,十分虚弱道:“道长,我最近好像身子弱,受不得你的电法。”

    “男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唔,我的胸口好闷,头好痛。”他的发丝散落在程离胸口,毛毛躁躁惹得她脖子发痒,她立即想去推开高庭煜,没想到却忘记收住阳雷电法,那电弧又在他肩膀处游走,给他的紫衣烧得破烂。

    程离:“……”

    高庭煜周身游荡着一种收不住的阴气,强劲的环绕于她周身,程离觉得颇为奇怪,明明还没有到月圆之夜,她用的电法也不算强劲,高庭煜怎么会如此呢?

    不过自己烧烂了他这一件衣服,又要辛苦许久去赚一些银子了,虽然说金钱富贵只是身外物,但是她既入世,便要向万恶的钱低头。

    天穹之上的银月十分温柔,还差几分满月,月华如水凝落在高庭煜脸上之上,他闭着眼,面色温润若玉,整个人显得愈发纯净起来。

    程离推了推他:“你快起来。”他仍旧是不应。

    她心想难道最近几遭自己的修为有了提升?但是也不该啊,就算是大乘之上的邪祟,想要伤到高庭煜也没有这么容易吧?

    又是装的。

    她就这么坐着,感受到高庭煜的鼻息在她颈侧徘徊,撩起她的发梢,她在开口之前便被高庭煜打断:“好吧,道长,我只是想拖住你。”

    程离夜间并不怎么睡觉,她一个人静静地立在篝火旁守着阿若公主,一如同从前在雪域为高庭煜划下束缚阵那般。说是守,其实更多的怕是监视。

    邪祟,又该怎么融入凡人呢?好比羊群里进了一只豺狼般。

    高庭煜立起来坐正,道:“以前我们在汾谷关的时候,那里下着好大的雪,你就是这样一直守着我,我并非是不懂你的意思,我毕竟不是凡人。”

    “只是,从前的邪祟不也是人变成的么?我想她不会伤害自己的族人的。”

    他凝视着程离,期待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但是程离面色一如古井无波,眼神面试着前方,只有篝火为她的面色增添暖色。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自古以来,邪祟便以人为食,也许有少数吸食山川精气,可人本是万物之灵,集山川、日月、草木之气,吃人总比修行快得多。”

    “凡间修士,大多本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她顿了顿,又说:“可其实,万物一切有灵者,莫过于采天地灵气,邪祟属阴,和修士属阳的道法并不相同罢了。”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人食五谷牲畜为生,邪祟食人为生,可我本是人,又怎能一时心软而放过邪祟呢?”

    他罕见的沉默了一下,将一片枯叶放在手心揉搓,碎片纷纷扬扬飘散于空中:“从前我也是人,上场杀敌时对面仇敌又哪一位不是活生生的人呢,他们也是兄弟、儿子、丈夫…”

    程离道:“在其位,谋其政。天道如此,众生于六道之中互相吞食而不知。修行者,自引气入体后便开始辟谷,以丹田紫府聚天地灵气修炼。”

    “所以修行者跨过了吞食众生这一道,而直接打开灵窍吸取灵气,获得和邪祟一样强大的能力,但是却完全不伤害人。”

    “是。若比仙人,得道之后跳出轮回,不在五行六道内,自在若风,无所拘役。”

    “有多自在?不死不灭?”高庭煜道:“长生不老,有那么好么?”

    “不过世人皆苦苦追寻,那么一定还是有好处的罢?道长,你什么时候教我修行术法采纳天地阳气,不然我只能为难你了。”

    程三问修行术法正好与凡间术法背道而驰,以阴为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恰好适合高庭煜这种不是人的修行。

    程离道点了点头,正想给他约定个打坐修炼的时辰,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感到一阵阴气波动传来,握剑立即起身查看。

    那火红的影子恍若乘风而起,月色下阿若公主的长发飘摇,发顶镀上银华,不一会儿就在荒漠之上只留下一个小点。

    “等等!”高庭煜伸手想要拦住程离,但是她反应得极快,他只好耸耸肩,无奈的叹息一声。

    阿若公主速度极快,宛若孤鹰滑坡长空,淡蓝色的天幕微微透出光来,连星辰也显得不那么璀璨,程离踏过沙石追逐着前面那个火红的影子。

    她最终在银兰河道处的一座沙丘上停了下来,这让程离惊诧。邪祟夜半出行,一般对凡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却来到一个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

    嵬名若转过身,金色的眸子与流转的月光交相辉映,猎猎长裙在夜风中飞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追逐而来的程离,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不过程离也是个闷葫芦,嵬名若不开口,程离也绝不先说话。

    对面那人笑了笑,无奈道:“你跟着我做甚?怕我夜半来吃人?”

    她伸出手接住月华,望向西方那一轮明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当然她本是邪祟,应当是没有呼吸的。

    嵬名若微微一笑道:“这样荒远的地方,应该也没什么人。”她极目远眺,只有一轮明月高悬,黄沙荒凉。

    这里是银兰河的古道,汹涌的河水从前就在这里纵横,如今虽然河水已逝,当痕迹却未改,这里的河道至少有两丈之深。

    “修道之人,你知道我死了多少年么?一百一十二年。”

    “前尘往事散尽,我醒来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国,我的家,我的族人。”她站立在山丘之上,往那河道之中看去,那皲裂的河道犹如开裂的龟甲,月光照不到地方深黑一片,凝着化不开的绝望。

    嵬名兰伸出红痕遍布的手指,在虚空之中点了点,一只冰晶花苞顺着她的手在指尖悄然绽放开来:

    “生前杀心太重,战无不胜是因我从不留有余地。”她凝望着那朵冰莲,顿了顿,“如今我死了,所造诸业报一一还来。囚于墓宫,日夜忍受炽焰焚烧、寒冰冷冻,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嵬名若凄凉地笑了笑:“我不怪他们。只因为他们高估了我,以为我一直‘活着’,便会让夏羌永无敌军来战。”

    “可是,月满则亏,盛极必衰,万事万物又怎会因我而停留呢?我不过是洪荒百世的小小一瞬,改变不了什么。”

    夏羌人想让嵬名若不死,持续荣光,又下红莲咒,是要利用她、驾驭她。可到头来,却苦了自己。

    嵬名若为了不被红莲咒冰冻,吸尽方圆灵气,成为了旱魃又带来干涸。

    “失也好,得也罢。如今我都不去想了。”

    月光打到高庭煜的侧脸上,衬得他更加清冷哀郁,不过他勾起嘴角他由衷地说到:“阿若公主,至少你很幸运,他们还记得你,拥护你。”

    “是啊,有幸是,他们如今还记得我。”

    任凭光阴更改,岁月流转,你的功绩将流传百代,永不更改。

    她回头望了高庭煜一眼,金色眸子流转芳华,满头黑发随风飘扬,恍若生前那个肆意飞扬的战神,寒冰自她的脚下开始涌出,她没有片刻犹豫,转身跳入了那古河道之中。

    程离瞳孔紧缩,只见万千冰晶从阿若公主的周身涌出来,她保持着那微笑的神态,额间的红莲咒强烈的闪耀,映得她的脸如同一朵绽放的红莲。

    “现在,我把银兰河还给你们。”

    自阿若公主跌落的地方,有无数冰晶攀爬而上,刹那间就被一层又一层的冰障包围笼罩,只能看见红色的身影。巨大无数的冰莲摇晃生长遍布于河道之中,一瞬间那轮明月被薄雾笼罩,配上着广袤无垠的荒漠,呈现一片幻异景象。

    高庭煜道:“她居然……敛回自己的煞气,甘愿被红莲咒所冰冻。”

    一朵朵冰晶莲花反射着七彩的光,于袅袅寒气之中寒冰吐蕊,顺着河道一直绵延到远方。

    程离下一刻惊讶发现冰莲自根茎部分渐渐染上红色,那赤色如此纯净,仿若刚开凿出来的朱砂石,直到所有河道里的冰莲全被红色覆盖,程离环顾四周才发觉,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真正的红莲咒。

    因寒冷骨血破碎流尽,呈现得绽放红莲之象。

    她竟甘愿献祭自己,以死来散尽从前吸尽的天地灵气。

    红色冰莲不过持续了三息片刻,就看见那一层层冰障开始融化,那一朵朵冰莲滴答两声便开始融化淌水,跌入河道之中,散开点点水波来。

    东方第一缕晨光从云层之中透露出来,照落在沙丘之上,一朵蓝紫色的小花迎着朝阳在微风之中悄然绽放。

    有细细的雨飘来,这是十年荒漠之中第一次落下的太阳雨。每一粒雨滴落在河道之中,都荡漾起点点不断扩散的水纹,银兰河环绕着雪山,不断从地下开裂的涌泉之中汇聚清澈的流水。

    那岸边从前枯萎的草木,久逢甘霖之后匆匆从沙土之中涌出来,抽出嫩绿而密的新芽,河道两岸的沙土重新变得湿润,有飞鸟罕见在这一片土地上停留,它挥舞着翅膀轻轻啄着地。

    ……

    嵬名兰今夜睡得很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嵬名若带她去玩,她们走了很久很久,嵬名兰终于看见了梦寐以求的银兰河。

    她看见一片连绵的绿洲和广阔无垠、静静流淌的银兰河,银兰河如同镶嵌在沙漠之中的蓝宝石,周围点缀着成群的鸥鸟,它们自在飞翔,无数盛开的乌兰花在微风中朝她招手。

    梦里嵬名若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夏羌从此就由嵬名兰来守护。

    嵬名兰起先十分有信心的拍拍胸膛,说自己一定能行的,但是又谨慎起来:“不行!我还没有十八岁啊,不行的不行的!”

    嵬名若的掌心那么温暖,拂过她的头顶,下一刻她便已然站在了潮水之中。

    嵬名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嵬名若微笑着走入那条翻着浪花的银兰河,她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于是她就醒了。

    发现昨天嵬名兰哄她的话,真的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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