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羌人并未为难程离一行人,在阿若公主的示意下甚至将她们好好招待了起来。高庭煜吃饱喝足甚是潇洒,他甚至告诉程离自己的头疼都好转了许多。

    程离实在是想问,高庭煜为何要假意不敌嵬名若,但转念一想,嵬名若和高庭煜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她也没有理由要求高庭煜帮她收服嵬名若,只是作为一个修道之人,有这样强大的邪祟在世,她总是不能放心。

    如果完成了高庭煜的的心愿,回到洛京,他果真能如他所说入玄中寺么?像他这样的邪祟,实在是奇怪,七窍全开,但是周身却阴气极重,甚至在满月之夜要引来雷劫,只因阴气过重,天道将他视为邪祟。

    此刻日出正午,真是一天之内最炎热也是阳气最重的时刻,而嵬名若却和嵬名兰一起去往了银兰河的古河道。

    程离提了提剑就要走,而高庭煜跟在她的身后,日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举起胳膊用宽袖遮挡毒辣的日光,程离瞧见便问:“日午阳光甚毒,你出来作何事?”

    高庭煜若不帮她,那么她一个人又该如何降服嵬名若呢?程三问时常告诫她,打不过就跑,但处理起来实在是太麻烦,或许她可以当作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邪祟,可是……可是……

    朔月的旱魃,她是修道之人,无论背后有怎样的隐情,嵬名若始终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高庭煜走到她眼前,放下那袖子,抬头一望,天空上的那一轮太阳如同让人无法直视的火轮,似乎连空气都蒸腾出重影。他身上的紫衣在日光下显得更加华贵,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阳光透过高庭煜的指缝,照耀他的眸子,那双瞳孔在极强烈的日光下闪烁出金色的光芒,睫羽投下淡淡的阴影,高庭煜半阖着唇,似乎有话要说。

    他放下手,最后只是牵着她的袖子问道:“你去哪里?”

    “去找嵬名若。”

    “为何?”

    程离道:“她是旱魃,本不该存于世上。”

    高庭煜不解:“可是她并不曾作乱,难道便该死么?”

    程离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这世间千万因,总该有一个结果,如今嵬名兰成为了旱魃,就算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也让这整座城干旱失水,这一切到底又该是谁来负责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便扯开他的手,独自一人再一次施展引灵术,追寻着嵬名若的下落。

    高庭煜跟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走着,但是瞥见程离探究的目光便道:“其一,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其二,你就不怕我跑了?然后大杀特杀,作乱四方?”

    他继而说道:“你就该把我绑得紧紧的…”

    正午,炎热使得人们昏昏欲睡,远处的视线都抖动着热浪,白朝吃饱了就睡了,毕竟昨晚上折腾了一宿。

    程离被他这样自觉的想法有所震惊,但还是表面不做声色,略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高庭煜便理所应当的跟了上来。

    “你不热么?”他扯了扯衣襟,这日午的太阳确实有些热了,他的影子在荒漠之上只有短短的一截,那是因为太阳就在他的头顶。

    程离道:“你周身阴气过重,眼下又是一天之内阳气最重的时刻,当然觉得燥热。我自修道以来,几乎算得上寒暑不避了,不过想来是嵬名若在此活动,让这片地更加灵气枯竭。”

    “那你说我这到底算得上什么呢?这么怕热怕阳气,可若我是邪祟,但我又有五感七窍……”

    “我没有食人的欲望,但是满月之夜却又要引来雷击。道长,难道每个邪祟都要被雷击么?”

    程离摇摇头:“邪祟并不遭受雷劫。我食众生,众生食我,万物其实也不过在相互吞噬。只是人作为万物之灵,更加懂得反抗罢了。”

    “古来只有飞升天仙者会引来渡天雷劫,像你如此这般月月遭受,我未曾见过。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天罚之人。你于古战场重新临世,兴许天道本不觉得你应该重出于世罢。”

    高庭煜乐呵呵道:“那这老天爷想必看我很不爽,月月都想劈死我。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不食五谷,不啖血肉,那我以何为生呢?唔,人食五谷牲畜,靠五脏之精先天之气流走经络,那我总不能无所依无所靠便生吧?我靠什么呢?”

    程离道:“你并非没有吸纳万物灵气,你吸走了我的阳气。我是纯阳之体,阳气更加精纯。我的阳气恰好和你的阴气中和,使你能避开天道雷劫。”

    高庭煜挠挠后脑,十分不好意思道:“那我总不能月月吸你的阳气吧?”

    程离回道:“我本是山门散修,又几乎只钻研剑道,你去往北地玄中寺,菩提八僧为当世大能,定能解你疑惑。”

    他蹙眉道:“那么现在只有吸你阳气这个法子么?”

    “若是你能修行功法,吐纳山川日月之精,应当也算一个法子……”

    高庭煜立刻点头:“道长,你一定要引我改邪归正,走上正途!”

    程离沉下一口气,她从前居于流域之时候,曾看程三问给人点宅捉鬼祭坛法事竟然用白符黑砂倒写“阴山老祖敕令”,眼下高庭煜出世和旱魃棺材上的白符黑砂又和国师联系上来,国师手下的镜渚阁又炼尸邪术,想必她的师门应当也算不上什么劳什子正派。

    只是她天生纯阳血,修不得程三问的术法,只好走普通散修剑道,想来程三问也是博古通今,融贯门派,还是教了她许多看似正道的法术。

    不过他老是说自己愧对老祖宗,收了徒却没有教她术法,没为门派传宗接代。

    走走停停,顺着那引灵术降下来的一只金色灵蝶绕到一个山坡之上,那荒漠之上生长的一堆枯黄的甘草,倒塌的胡杨木连树皮都被搓磨成白色,风沙席卷而来,贴着皮肤都是一股热流。

    嵬名兰从山坡下走了出来,瞧见她们便远远的朝她们奔来,她身后的嵬名若撑着一把伞,一袭红衣恍如烈焰,从山坡的背阳处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也来啦?”

    程离道:“不放心你们。”

    嵬名兰道:“阿若公主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和阿吉是带她来看古河道。银兰河自百年前阿若公主战死后便日渐干涸。”

    整片荒漠凹凸不平,可以看见深而宽的古河道从前在这里纵横交错。

    她指着远方那一道逶迤蜿蜒的河道说:“你知道吗,你现在脚下踩的地方,都曾经是银兰河流经的地方。”

    “你是不是在骗人?银兰河几十年前就干涸,你如今才多大?你怎么知道?”

    她哼了一声反驳道:“你可真笨!我常常听阿吉讲故事啊,阿吉小时候就住在这一片地方,那时候银兰河还没有完全干涸,你知道吧,就算差一点断流,银兰河也有那么大呢!”

    嵬名兰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下,脸颊鼓鼓。

    高庭煜看着她不禁失笑:“好吧,那么大——”

    他看向远处并行两个人影,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缓行于荒漠之上,而尸化百年的嵬名若却依然还是那么年轻,她的一袭红衣是沙漠上的一抹亮色风采。

    一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人生在邪祟眼里,不过是白驹过隙之间,夏羌老者本是阿若公主的后辈,但是岁月却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阿吉腿脚不好,但是她却偏偏要带着公主来看银兰河道,已经离城外很远了。”

    这里才是从前夏羌人的居住地,因为她们逐水而生。

    风沙猎猎,阿若公主腕间的清铃声阵阵传来,她们越走越近。

    高庭煜道:“嵬名兰,你也是公主的后辈诶!”

    她骄傲的挺起胸膛,眼神坚毅道:“是啊,如果在从前,夏羌强大的时候,我也肯定是公主啊!”嵬名兰看着嵬名若的身影,暗暗捏紧拳头,声音异常坚定的说道:

    “我也要像她一样,保卫我们的族人!”

    高庭煜拍拍她的头顶笑了笑:“年纪轻轻,志向远大!”

    她躲到程离身后去,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掉进钱眼子里去!”

    嵬名兰还记得他给自己比的数,那么多的银子把她卖了也还不起吧!

    “小鬼,我以前可是也和你一样志向远大好吧!”

    “我才不信!”

    嵬名若走到她们跟前,面色平静望向程离和高庭煜,她微微笑了笑:“在远处就听见你们说话,怎么了?”

    高庭煜指了指嵬名兰道:“我夸她志向远大呢!”

    嵬名兰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嗫嚅道:“没什么……”

    程离只是静静地跟在嵬名若身后,她并不说些什么,冷漠地像一棵孤松,高庭煜感觉到其中氛围的尴尬,偶尔说几句俏皮话来缓解一下气氛。

    嵬名兰并不问程离跟来的原由,只是随着那夏羌老者的步伐,重新温故从前的银兰河故地。

    老者用夏羌语道:“您还记得吗?远处那个山坡本是银兰河的右岸,常年从雪山之上冲击流下的土壤细沙都在那边沉积,我们常常在退潮的时候去那里种一些粮食。”

    嵬名兰点点头:“那一块不远处应该还有部族的殿堂,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了。”

    老者用手揩了她那浑浊的眼睛:“我辈依然凋零至此。从前公主为我们夏羌打下的荣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愧对先祖!”

    她作势欲向嵬名若下跪,嵬名若连忙将她扶起,拍拍她的膝头发现了老者的浮肿已然至大腿了,一路上老者都默不作声,只因想要亲自领着阿若公主故地重游。

    嵬名若只当老者行路慢只是年迈体弱腿脚不便罢了,结果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摩玛,这是为何?”

    老者答道:“自银兰河干涸后,族人便再没有干净的水喝,只能喝沟渠里的暗河之水。牲畜喝倒是无妨,但是若是人长期喝,便会身体衰败,双腿浮肿。”

    “大半族人都已经迁入姑臧城内,只因为那一汪冷泉,适宜人生存。阿若公主如今已经重新临世,还请公主重新复位,带领夏羌复我族之耻!”

    她撑着一把伞立在风中,发丝被微风卷起,贴着额头飘过,那一双金色的眸子里涌动着不甘与隐忍压抑,最后却被平静替代。

    “可是摩玛,我已经死了,到底是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嵬名若伸出她那从前握着刀剑的手指向远方,细细的红痕在日光下异常显眼。

    老者眼中泪水汹涌:“可是公主,难道你甘愿眼睁睁看着夏羌就此凋敝?这些年来,水源更加吃紧,我族虽归化大靖却只算得上二等朝民!年年只求的来稀薄的水……”

    “夏羌族人不敢与靖国人引起纷争,恐起祸事,可是如今您回来了!”

    高庭煜不知从何处绕过来,他道:“夏羌与大靖百年征战,如同历史上的千万载一般,只是凡尘一瞬。”

    “你说的轻巧,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们是赢家!”

    高庭煜蹙眉,轻轻垂下头不再反驳,有时候自以为的淡然抑或是放下,不过是在慷他人之慨。

    嵬名若朝远处走去,那背阴处生长着一抹深绿,仔细一看其实是蓝紫色的。她走过去拔起那株草,它外表细小,弯弯两片叶子如新月般狭窄,但是根茎却深,结着豆大的根系。明明生于这般干旱的地界,它依然抽出绿意。

    嵬名若将那根系放入嘴里咀嚼,她本是邪祟,当然是尝不出任何味道的,她说:“这里原来还生长着一丛乌兰草。小时候最喜欢将它们拔起尝根。”

    她走过去问嵬名兰:“你叫嵬名兰,知道乌兰花何时开么?”

    “每年四月,乌兰花追逐着银兰河潮涨而生,不开花时便生果。”

    嵬名若笑笑,她摸摸嵬名兰的头道:“你说的不错,你曾见过乌兰花开么?”

    “见过的,但是只有零星几朵,后来连那几朵也没有了。”

    她继续笑道:“在从前,整座山坡上,都是乌兰花海,蓝色的花朵依偎在一起,飘来阵阵兰香。我们的族人就喜欢摘乌兰花来编作花环戴在头上,若是有善织者,还会将其晒干制作成香囊。”

    “那时候,岸边有成群的白金驹在岸边奔腾嬉戏,也有飞来的白鹭水鸟……“

    嵬名兰眼睛一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可是再也看不见了……”

    嵬名若将食指轻轻放在唇前:“兴许明天就能看见了……”

    嵬名兰只当她说了句哄人的笑话,并不作声也不在意。

    他们走回去的时候,暮色恰好盖住天边,逶迤群山裸露出漆黑的岩底,远方云彩蓝紫交织,偶尔透出橙色来,那夕阳就如同淡紫的乌兰花吐蕊。

    篝火燃起一丛,烧尽前年残存的胡杨木,烟火打着旋儿飘,灰烬呛了嵬名兰一口。

    月朗星稀,偶尔有不知名的雀鸟鸣叫,荒漠之中活物可不多,现在入了夜,倒是都热闹了起来。

    高庭煜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地上看星星,他把程离叫到篝火堆旁,送给她一把野花。

    那野花蓝的紫的黄的都有,他道:“我寻找了大半天呢。”

    程离不接:“这是何意?”

    “你看看那月亮,有没有觉得很美?偶尔笼罩在云雾里,多么温柔。”

    程离抬头一看,正经道:“确实。”

    “那你说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别的东西?”

    程离刹那之间,脑海里晃过一幕幕景色,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道了句:记得回来中秋赏月啊!

    谁说的呢?她晃晃脑袋,又感觉一切如同过眼云烟。

    想起在流域的时候,好像那里看见的月亮没有这里大,这里圆……

    等等,圆?

    程离记起,又快要将近满月之夜了!

    “是的,我周身亦无什么钱财珍宝,想必你们修行之人也看不上,给你摘了一把花,算当一部分的谢礼,唔,剩下的只能先担待欠着你了,你别说这里晚上还可有那么多虫子呢!”

    高庭煜所说的谢礼之因便是要吸她阳气!

    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将二人的脸映照的彤红,高庭煜不知道什么时候挨得那么近,似乎眨一眨眼他的睫毛就要碰到程离脸颊。

    他温柔的注视着程离,言语间吐出的气流散到程离的耳侧,让她耳尖略微发痒,他嗓音喑哑,吐出的字倒是清楚:

    “我可以再轻轻吸一次你的阳气么?”

章节目录

靖朝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画倦写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画倦写意并收藏靖朝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