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泽听着苟雪的话,他明白苟雪的担忧是什么。

    确实,当年最为熟悉大雍的人,如今却成了敌人身边的人,这等身份转换,加上那些陈年旧怨,只怕是来者不善。

    【好在我们已经提前知晓了对方的底细。】澹台泽想了想,温声安抚着,【不过,我想闵毅先生应当不会想着将崔大元帅辛苦守住的大雍让给旁人。】

    【大雍,毕竟是崔大元帅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苟雪垂眸一叹,她幽然道:【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崔大元帅的死,只怕这一位闵毅先生会觉得不值当,也更是会生出怨愤之心。】

    澹台泽抿唇不语,也确实如此,只是时过境迁,不论如何,现下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苟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趴在桌子上,无奈地道:【可我总得有能挡人的兵,掩水的土啊。】

    【你看,现下这情况,纠缠得如同一团乱麻。杨无战的死,不好说,应当不只是岩斟灰狐,这其中定然还有一伙人,很大可能是自己人。而成武军中,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和惠娘在半路上,曾被人袭击,用的是军中床弩,那一伙人和成武军有关。】

    【如今入了钦州城,城中情况你也看到了,这简直就是一个筛子。敌暗我明,我身边的人,信不信得过,都还两说。】

    苟雪回头看向床榻之上宛如睡美人般的八殿下,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她是既盼着对方早日醒来主持大局,却又怕对方醒来拆穿她的身份。

    苟雪这一头的重重顾虑,倪瑄是暂且不知,只是他的心中也是层层疑虑,他坐在房中,铺开了宣纸,拿起笔沾了沾墨汁,正要落笔,却又停了下来,停了半晌,等到墨汁落在了宣纸之上,将那一张白纸晕染上了一滴黑点时,又将毛笔放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常副将注意到倪瑄的欲言又止,他想了想,上前一步,问道:“少将军,可是那位幕承使大人有问题?”

    常副将是倪瑄的心腹,同旁的人对比,自然是要更亲近一些。对于倪瑄的一举一动,他更是熟悉,先前倪瑄那一句‘媳妇’,着实是将他惊到了。

    他跟随在倪瑄身边多年,是明白倪瑄的性子,并不是那等孟浪之人。况且,当年那一位同少将军定下亲事的杨姑娘与先前所见的幕承使大人,长得并不一样。若是说倪瑄认错人了,他是不信的。

    故而,当时倪瑄喊了一句‘媳妇’,他脑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便就是,少将军是疯了吧。只是后来又见着少将军同那位幕承使大人交谈甚欢,他便就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来。

    倪瑄靠着椅背,他揉了揉眉心,随后开口道:“阿远,钦州的情况很麻烦,比我和阿爹想得还要复杂。”

    苟雪的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困惑与冲击,但是他素来不是一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苟雪的身份说不清,而自己对她的感觉也很奇怪,只是现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倒不如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暂且撇开。

    总归是要先将和谈一事倒腾清楚。

    常副将闻言,他拧起眉头,小声问道:“可是会危及你,若是如此,倒不如,咱们先行回去。”

    若是钦州如此麻烦,他们大可直接打道回府,回去之后再做打算。

    倪瑄摇摇头,他轻声道:“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乱象之际是危机,但更是机遇。”

    “圣上正值千秋鼎立之际,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不减,纵然当年比漯河一战,让大雍元气大伤,但是这些年来,岩斟崛起,与离瀚多有争端,给了咱们缓和的时机,也让咱们休养生息起来,圣上要取回当年所失的州城,一雪前耻的心是又动了。”

    常副将未曾话语,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知道此时此刻倪瑄说着这话,不是为了让自己帮忙分析或者附和,而是将心中所想说出,慢慢地自我琢磨。

    他不需要作何反应,只要好生听着就是。

    “如今,圣上膝下的皇子都已长成,也就有了各自的想法。比漯河一战之后,长胜军不再,随后彻底分化而出的顺武军、成武军、奚武军以及飞鹰卫。钦州之地,是百年关卡之地,陈广生为何屹立于此,鏖战许久不曾再退一步,便就是因为钦州此处是收复失地的关隘之处。”

    倪瑄的语调淡淡的,说出的话语可谓是如今局势之下的隐秘。常副将面色不变,他是少将军的下属,听令行事便就是了,旁的事,他不需要多想。

    “父亲派出我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诸位成长起来的皇子已经在暗地里开始争夺权势,我们成武军便也就是诸皇子的拉拢对象,圣上到底属意哪位皇子,很难说,嫡后所出的二殿下占据嫡出位置,这些年圣上多有偏颇,虽然嫡后早逝,但是二殿下身后还有位高权重的秦将军拥护,助力颇大。”

    大雍皇室错综复杂,从龙之功不是谁都能拿到的。况且,圣上的身体还是康健的,这种赌注谁也不敢随意下。当然,如今这局势略有变化,听闻前段日子,圣上突然晕厥,虽说之后并未有任何病重之态,但是却也说明圣上微有抱恙。

    故而,这暗涌之下勉强安分的人开始骚动起来了。

    “除去这位二殿下,还有早已长成,领兵禁军的大殿下,不过大殿下的母妃身份卑微,按道理来说母族权势微弱,够不到那等位置,只是这两年圣上对其多有倚重,文丞相又是大殿下的老师,文官一脉倒是给予了大殿下不少帮助。说到这里,还得提一提那一位四殿下了,其母是早逝嫡后的胞妹,文丞相对其也有教导之恩,虽不是正经拜下的老师,但多少也算有点师生之情。”

    倪瑄皱了皱眉头,他嘀咕着继续道:“若是这般说来,四殿下不是比二殿下更适合......毕竟四殿下和二殿下同出一族,秦将军拥护谁,还不是一样。只是这两年,四殿下倒是安静,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半点都不扎眼。”

    “至于八殿下,”倪瑄想着先前见到的昏迷不醒的八殿下,沉吟片刻,才幽然道,“八殿下看着倒是稳妥,文韬武略,又是当今继后唯一的儿子,母族刘家是真州一线的豪门权贵,手握西定军,自成一地,圣上对其都多有忌惮,当年娶了刘家姑娘当继后,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将刘家的掌上明珠扣在京中为质。”

    “现下明面上看,各路兵马尚未明确站位,但是这暗地里的事谁也说不准。陈广生话里话外,给出的讯息便就是钦州如今乱得很,为什么乱,不仅仅是外患,更是内忧,插手的人太多了,钦州之局自然就乱。可是圣上到底是何意思?”

    倪瑄轻轻敲着桌面,如今圣上膝下最为有力角逐大位的皇子便就是这四位,但是如今八殿下在此,是真的携密令而来,还是说另有筹谋。

    奈何八殿下伤重昏迷,他便是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那一位自称是八殿下密使的雪姑娘。

    他可以肯定那一位雪姑娘绝对不是什么幕承使。但是看着对方的作态以及对如今局势的熟悉,倒不像是局外之人。

    当然他也不想对其多有怀疑,大概是她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

    “钦州之局,大家都等着破局,只是谁是破局之人,又该如何破局呢?若是能同离瀚联手,先将虎视眈眈的岩斟击退,再反手一击,将离瀚拒于北线之外,我大雍可谓是高枕无忧了。但是如今离瀚的黎豪尚能一战,钦州战场上的顺武军打得狠了,也损失得多了,陈广生不可能再贸然出兵,奚武军缩在昀州,不肯出力,现下我成武军来此,陈广生自然欢迎。”

    “可是,我成武军可不是来做炮灰的。”倪瑄面上的神情一片冷肃,微微眯眼,“就是八殿下在此又如何?莫说是这么一位昏迷不醒的八殿下,便就是活蹦乱跳的八殿下,没有足够的筹码,也未必能够号令得动成武军。”

    “但是,如今这个局面......若是我们能同黎豪结成盟约,对我们成武军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岩斟逼近,首当其冲的就是衔接边境线的成武军......结盟之后,便就是破局之始,成武军和顺武军相互照应,现下八殿下在此,真州的西定军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战线可以缓缓往外推进,成武军的威胁也就少了。所以,八殿下很重要,密使也很重要。”

    话语落下,倪瑄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伸手将宣纸重新铺整,而后笔沾墨汁,在宣纸上簌簌落下笔墨,不过一会儿工夫,接连两三张宣纸便就写满了。

    他放下笔,轻轻地将宣纸上的笔墨吹干,随后将书信折叠好,放入信封中,又以特殊的方式封上信口,将之交给一旁站着的常副将,叮嘱道:“这一封急信速速让人送回成武军中,交给我父亲。”

    “是。”常副将拱手一礼,将书信接过,匆匆退了出去。

    倪瑄看着人离开,他吐出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和谈之事,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但是钦州城的水太浑了,我总得给自己上一份保险。不然,怎么敢赌这一把呢?”

    “你说,倪瑄真的会入赌局吗?”陈广生看着手中的密信,随口问了一句。

    柳辕之笑着给陈广生斟了一杯茶,他低声应道:“这局,他是不入也要入,最急着破局的人,除了我们,便就也是他们成武军了。毕竟岩斟逼近,直面战场的人将会是成武军。”

    他将茶杯推了过去,意有所指地道:“成武军中,可不是上下一条心。”

    “况且,八殿下在此,名正言顺,他要冒的险其实没有那么大。只是,”柳辕之看了一眼陈广生,低声问道,“督帅大人,八殿下必须得是活着的八殿下,对我们才是最有利的。若是八殿下死在钦州,怕是问罪的谕旨立马就到。”

    陈广生点了点头,苦笑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事儿的危险性,只是如今这等情况,八殿下已然在府中了,我们要想破局,便就需要这一位八殿下。不论如何,当年比漯河一战时,这一位八殿下是当时唯一的一位肯冒着帝王之怒,同李大人他们跪谏圣上的皇子。我们顺武军当年也是长胜军一员,后来虽然未能改变比漯河战局,但是都承了这位八殿下的情。”

    若不是局势如此,他也不会想利用这一位八殿下。正如澹台泽对他信任,他对于澹台泽的观感也很是不错,心中早有偏颇,若是澹台泽能够登上大位,他倒是不介意助起一臂之力。

    柳辕之闻言,轻叹了一声,道:“若是比漯河一战,能够胜了,崔大元帅未曾死去,如今局面又如何会是现下这般局促不安,却也不知道那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否后悔过?”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只是陈广生也不曾呵斥,他的眉眼间一片迷蒙,似是沉入了过往的某些回忆。陈广生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惆怅:“是呢,若是崔兄在,如今这局面定然不是这般。可惜......”

    可惜英雄不再,狂澜难挽。

    然而他总归是大雍的将军,至死也只会坚持向前,直至马革裹尸。再难的局势,他总是要试一试的,若不然如何对得起当年崔兄的殷殷嘱托。

    “那一位密使大人,督帅真的信得过?同黎豪的和谈,事关重要,督帅不亲自去吗?”柳辕之试探地问了一句。

    陈广生摇摇头,若是可以,他又何尝会想着将一切依托在一名小姑娘身上,只是他是钦州的主帅,他不能动,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若是动了,这和谈一事,必不能成。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咱们如今还有旁的选择吗?若不是这一位雪姑娘误打误撞地入了局,咱们怕是要耗死在这里头了。况且,你看,这不是把成武军的少将军也扯进来了,咱们的胜算又多了一分。”

    陈广生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浅笑。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这一位雪姑娘面对黎豪时,是否会有所失态?”柳辕之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感慨地道。

    “雪姑娘有大成之气,想想那城楼上的一箭,以及那一通战前反驳之言,这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可以做到的。不论她是谁,至少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心中是向着大雍的。这便就足够了。现下麻烦的是,黎豪那一头......”

    陈广生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心中的愁绪复又翻涌起来,小声道:“黎豪身边应当有一人,很熟悉咱们,若不然,我们不可能会如此被动。那人,到底是谁呢?”

    他心头思绪纷纷,只觉得很是不安。

    “敌暗我明,实在是难辨好歹。现下也只能让雪姑娘和少将军先去探探底了。”陈广生长叹一口气,心中的思绪翻涌,目光落在茶水中打转的茶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间一片凝重。

    钦州城中,如今是戒备森严,城里城外都是卫兵,修补墙体,加深加宽护城河,城垛要不断加高,守城的器械也一一添补到位。

    而钦州城中的兵卒慢慢收拢,将钦州城附近围得严严实实的。征兵而来的兵卒年岁小,却都有模有样地跟着老兵练习拼杀之术,城中的肃杀之气,也愈发浓郁。

    此时在离瀚大军的军营之中,同样是一片杀伐之气,在帅案之后,黎豪正在听几位副将回禀军务,不过是两三日,他似乎是清瘦了不少,只是目光依旧有神,他听着旁人回禀,时不时地指点一二,离瀚大军此时的定神针便就是他,纵然内外交困,可是离瀚大军上下,只要看到这一位大将在,悬着的心便就放了下来。

    “大将,近日钦州城戒严得厉害,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肃杀,看着似乎是要同咱们大战一场,咱们要不要出其不意,先来一个夜袭?”

    “确实,大将,现下天气是越发冷了,本是说好应该到的粮草今日却还是未曾到来,这都已经过了两日了,军中儿郎消耗粮草惊人,若是再不来怕是要断粮了,那倒不如,拉着人马出去打一场,也还能劫掠一些粮草回来。”

    “大将,不仅是粮草的问题,这御寒的衣物也不足,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不少将士都还穿着秋服,别回头战还没打,大家伙都冻得倒下了。”

    听着属下们的叨唠,黎豪面上不动声色,缺粮少衣,他是明白的。从他没有按着新帝的来信所言而行,便就猜到了会有这般情况。

    现下,正是同大雍行和谈之事,便就只能先按捺下各种问题,若是能够同大雍和谈顺利,这些问题很快就能解决,大雍富足,和谈之后,必定还要靠他抵御岩斟,粮食以及御寒衣物,怎么都会供应上的。

    只是听得钦州戒备森严,他的眼底浮起一抹厉色,但很快便就又平静了下去。

    杰儿还在他们手中,如何能够在和谈一事开始的时候,将人救出,倒是一个大问题。虽说大雍如今并不会杀了杰儿,但是杰儿在他们手中,到底是令他行事有所顾忌。

    他的儿子不多,浩儿和夫人都在都城中,依着现下的情况,只怕不大好。而杰儿......那可是他最为器重的儿子,怎么舍得下呢?

    值此乱世,离瀚之内,他夹在旧主和新帝之间,本就艰难。行大事者,最怕优柔寡断,一旦犹疑,只怕就是后患无穷,他既然打算和谈,自然是心中有了七分决断。

    既然要自立为主,便就要当机立断,之前未曾行动,便就是因为心中尚未定下主意。如今既然有了这份决心,那不如就赌上一把。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围绕着黎豪回禀军务的数位副将看着黎豪面上神情凝重,便就慢慢停了口,不敢再多言。这些日子,大将对于钦州战场可谓是夙兴夜寐,如今看着黎豪的面色,便也只是想着自己的碎言碎语怕是让大将更加操心了。

    萧选将从门口走了进来,看着屋子里一片安静,他扫了一眼四周的副将,挥手道:“旁的事,你们相互之间暂且商议一番,大将这儿还有要事,等等大将自会想法子解决咱们的困局,到时候再说,都先下去吧。”

    “是。”

    听着萧选将的话语,僵立在屋子里的将士们迅速领命退下,黎豪抬眼看向萧选将,萧选将走上前来,凑近耳语道:“大将,和对方已经定下了地点。”

    “是在何处?”

    “就在比漯河旁。”

    黎豪稍稍一愣,比漯河离这儿倒是不远,只是......

    “比漯河,那可是大雍数万军士的埋骨之地,他们竟然要定在那儿见面?”

    “是,就是定在比漯河畔。时间也给出了,就在两日之后,比漯河虽然离咱们这里不算远,但是要想两日时间就到那儿,最好还是明早就出发,省得太过匆忙。”

    听得这话,黎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站起身来,低声道:“行啊,既然他们敢去,那咱们自然奉陪,那儿可是大雍军士的埋骨地。他们既然有脸去,咱们总也不能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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