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大员家的马车果真不一样。车厢内暖烘烘的,散出一种闻着很昂贵的淡香,中央还摆着一个小几,搁着水果和点心匣子。谢小红鞋上沾着脏污的雪水,上车前打量一番,犹豫着,觉得无处落脚。

    “磨蹭什么,快上来吧。”水吟吟忽然一把拉住谢小红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旁的位置坐下。

    她穿着那么好的貂裘,坐在那么暖和的车里,手却还是冰凉的。无论看起来还是摸起来,都像白玉似的。车子走出很远,水吟吟却还攥着谢小红的手没松开。谢小红的双颊蒸得很暖,染成了绯色。

    谢小红唇边忽然感到冰凉,原来是个剥好的小橘子。

    “砂糖橘。在家时我爹不给我吃,每次出来我都要买个几斤,吃光再回去。”

    “老爷是怕您吃多了犯咳嗽。”檀儿插嘴道。

    “那你们不也没告诉他。反正你们与我狼狈为奸这么久,若他真要找我麻烦,你们都得扣钱。”

    檀儿手上的玉镯子成色很好,拿到当铺也是值几十两的好货。她主子和钱晓白一样出手大方,扣点月钱估摸还真不算什么。

    檀儿道:“麻烦还真有一桩。今晚别过小红姑娘,咱们得早点回去。老爷请了单老爷和单公子来,定亲之事,恐怕要当面谈了。”

    “我不要!就说我病了,你们架我回屋躺着。打死我也不要见!”

    谢小红听见单老爷和单公子,不禁问道:“你们说的‘单’,可是开景德楼和单记钱庄的那家‘单’?”

    “正是。姑娘知道?”

    “谁能不知道。说到景德楼,我一直想请钱掌柜去搓一顿呢。那招牌的烧牛尾,芫爆散丹,鱼头汤,我和钱掌柜每次瞧见都走不动…”

    谢小红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不再说下去。

    “钱公子很喜欢那里的菜么?他还喜欢什么?”水吟吟急切地问道。

    谢小红愕然,支吾着说:“也不是,毕竟我俩约好要一起去尝,他应该还没尝过,谈不上喜欢。他喜欢…喜欢做善事,喜欢打扫,喜欢读书写字,喜欢算账?”

    …

    说着说着,好像自己也不知道钱晓白到底喜欢些什么。这呆子每天真的只做这些,从未厌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那今儿我请你们去了。小红姑娘,你可要多点好菜,多点他爱吃的,还要留意钱公子他都喜欢些什么,回来统统告诉我。”水吟吟又塞给谢小红一锭小元宝,盯着她问:“你们确实是寻常朋友吧,小红姑娘?”

    谢小红永远不会和银子过不去,揣好道:“放心!钱掌柜是我的恩公,而且条件上,我怎么也配不上他。所以绝不会有非分之想!”

    水吟吟莞尔一笑。谢小红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又问道:“对了。听说单家未娶妻的小公子品貌出众,才学也不差。小姐为何这么抵触这桩亲事?”

    若让谢小红挑,当今那些名门公子里头,能配上水吟吟的也只有单子安了。样样都挑不出毛病的郎君摆在面前,不知道水小姐为何想瞎了心要跟钱晓白。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反正我爹和他身边所有男人都无聊透顶。笄礼之后,我爹好容易对我宽松了一些,我可不想还没喘口气就被关到别人鸟笼子里做金丝雀。钱公子和他们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不一样。”

    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谢小红刚好奇起来,马车便停下了。

    水吟吟望着窗外,提起裙摆,牵着谢小红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

    “谁欺负的你,全指出来。一个都别少。”

    那差吏正和喽啰们在茶摊喝茶,粗话嚷嚷得人耳朵生疼。看老板娘的表情,大概这些人又要赊账。忽然一个喽啰和他说些什么,差吏朝谢小红这一看,茶碗“砰”地摔在桌上裂成两半。

    “臭娘们,还敢在老子的地盘出现?”

    “你小子打碎的茶碗,待会给我折成铜板赔给人家。”

    “你吃错药了?”

    谢小红冷笑道:“不仅要赔,还要结清你赊的帐。还有今天,你抢姑奶奶的钱,加上以前砸场子抢走的,折下来五十两,必须一次赔个清楚!另外,早上你们伤到我家钱掌柜,害他挂了彩。这事不说清楚,今天没完。”

    “他娘的,给我打!”差吏大喝。那些喽啰刚招呼过来,谢小红快速出腿,三两下便把他们踹在地上。

    “以前不敢揍你们。现在不一样了,我上头有人!”

    谢小红一个眼色,水吟吟便很捧场地上前。即便这些人不认得她,见她通身穿着用度也收敛起来。

    “您是哪家小姐,怎么还管底下草民们这档子事。”

    “我爹…算了不提他。我师兄是刑部高行远,都听过罢?我已经差人去请他来了。方才发生之事,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差吏脸色骤变,立刻向水吟吟赔了不是。她只视若无睹道:“我就在这等。我家下人去刑部驱车来回,一个时辰的功夫也不长。除非都照谢姑娘说的办,否则我师兄来把你们押回刑部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

    差吏彻底慌了神。他和喽啰们面面相觑,斗了些银子出来还给茶摊老板娘,便领着喽啰们跪下来,连连磕头求饶。

    “谢姑娘,之前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错了,别说五十两,十两也掏不出来啊…您饶了小人…”

    “放屁。早上我那一袋子钱哪去了?”

    差拨面露难色:“小的…小的拿去喝花酒了。旁边那家青楼,银子都给了月红。他娘的,都怪那个狐狸精勾引小的,小的现在就去要回来。”

    “我呸!下作东西,给了人家姑娘的钱还有脸要?看我不打死你…”

    谢小红激动起来,上去给了差吏两个嘴巴,那差吏也只敢老老实实趴着挨揍。待她撒完气,水吟吟按住她道:“要不去他们家里搜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磕头抵赖可不管用。”

    “罢了。”

    谢小红沉默半晌,厉声道:“你,现在把官服脱了,走到衙门自己请辞。你们几个,记住今天早上那位钱掌柜了吗?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亲爹。他使唤你们必须随叫随到。还有这条街,帮我看好了。谁再欺负人统统给我揍回去。听到没有?”

    “听到了。以后钱掌柜就是我们的亲爹,您就是我们亲妈…”

    “去你大爷的,长的什么耳朵!”

    谢小红瞪起眼睛,又给了喽啰一脚。水吟吟和檀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事毕之后,水吟吟送谢小红回去。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相识很久。

    “这回解气了吧?方才打他们的时候真痛快,你是不是练过啊?”

    “我学过戏法,现在靠卖艺吃饭。虽然师傅教我的主要是手彩,但是也练过几年腿功。步法、身段、翻跟头什么的都会。”

    “什么是手彩?”

    水吟吟一问,谢小红立刻提起精神。她不说话,只是捋起袖子露出两只空空的手,接着凭空变出一枚铜钱,又是两枚、三枚。水吟吟正称奇时,只见铜钱又少了一枚,谢小红凑过来,将那枚铜钱从她后颈的衣领子里拿了出来。再轻轻一晃,三枚铜钱又全都消失了,任是哪儿也找不见。

    水吟吟兴奋道:“我算见识了。回头带你回家,演给我祖母看可好?你这么可爱,她一定喜欢你。兴许还能带你进宫献艺呢!”

    “真的?”谢小红两眼放光。“多谢水小姐!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办好!”

    “方才对待那些人你处理得很好,我信你。”

    水吟吟高兴之余,又将随身的银子全给了谢小红,让她拿去慢慢花。两人依依不舍地说了会话,水吟吟便被檀儿催着回府应付爹爹和单家公子。

    看着马车走远后,谢小红仍觉得像是在做梦。她本想冲进书坊喊钱晓白去吃饭,便见他在里头和人谈事,估摸是要刊印新书。小豆子叫住她:“先别进去。你车呢?真撞上财星不走啦?”

    谢小红不置可否,乐呵呵地给算命老头递上一锭银子道:“大,孝敬您的。”又盯着小豆子空荡荡的左手袖管若有所思。

    “豆儿,回头跟我去买个书包,顺便去洗洗澡修个指甲。上次那个画坊师傅还收学徒呢,咱打扮周正就去拜师。”

    小豆子愣住了。谢小红说的那个画坊师傅做过宫廷画师,仕女图和花鸟画得最好,还会刻版画,做了不少小人书。谢小红就是替钱掌柜送稿子认识的他。这师傅收徒是收徒,学费可不便宜。

    “我不去。我比别人少只手,去了遭挤兑。”

    “不行,人活着必须有门手艺,堂堂正正吃饭。我最瞧不起一无所长,成日在街上混吃等死的人。”

    算命老头疑惑地抬起眼皮,谢小红立刻补充道:

    “算命也是手艺。但是像大和我这样算命、卖艺的,还有那些卖力气的,挣不着钱。姐从夏州出来时以为自己本事可大,一定能混成个人物,可是现在才明白,无门无路太难出头。豆儿听话,你只管好好学。学出来一张画卖它个几百两,到时候再也没人敢笑话你。”

    小豆子见谢小红如此认真,便点头乖乖应下。谢小红格外高兴:“不过我也很快就要红了。你没看到,那个猪头被我痛揍一顿,逼着去衙门辞官,以后再也不会带那些臭鱼烂虾出来惹眼。我还逼他们看到钱掌柜就要喊爹…哈哈哈,这下姑奶奶不仅不走了,还要在这当地头蛇,让他们都好好长长记性,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何时,钱晓白出现在他们身后,手里握着刚签好的合同和稿费。谢小红正拍着大腿狂笑,发觉钱晓白在身后顿时手足无措。

    钱晓白想起晌午那番话,还是害羞。犹豫着开口问:

    “你,真的不会走了对吧?”

    谢小红也不好意思:“不走了。你脸上的伤好些没?”

    钱晓白忽然如释重负笑得很开心,伤口咧开又不禁作痛。那表情实在有些滑稽。沉默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道:“晚上去景德楼吗?”

    竟然想到一块去了。愕然地看了一眼对方,谢小红反应更快,抢到:“包袱剪子锤!我赢了,我请客!走!”

    她故作豪放地拍上钱晓白的肩,架着他没关店门就走了。钱晓白竟然也好像忘了这茬事,乖乖地顺着她走去。

    “输了也是她请客吧。怎么都是她的理。不过你看钱掌柜,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小豆子道。

    算命老头撅着嘴,哂笑一声:“嗐,年轻人。”

章节目录

西厢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十月之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月之水并收藏西厢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