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去拜师这天,谢小红一早就来了店里招呼,等着送他去画坊拜师上学。

    店门开了,书也码好了,店里却空荡荡的。她等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只小手从后面拍她。

    一回头,简直叫她认不出来。昔日邋遢的小少年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十分利索的新衣裳。两边放了一般长的袖子,一般长的裤腿。身上还挎了个新书包。

    “姐。”

    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张小脸上少了灰扑扑的颜色,露出纸一样纤薄的,红彤彤的皮肉。脸上两弯新月一口白牙,十分讨人喜欢。

    他有些束手束脚的,站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规矩。腰杆子不自觉直溜了,脑袋竟然快和钱晓白的肩头一边儿高。

    谢小红忍不住按着他两肩上下仔细瞧了瞧,又捧起他右手仔细检查完手指甲,感激地望向钱晓白。她是因为不方便亲自带小豆子下澡堂修指甲,算命老头腿脚也不利索,这才委托钱晓白带他去的。眼下小豆儿完全换了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小叫花子了,钱晓白必定是费了心。

    “行啊,人靠衣装马靠鞍,多漂亮呀!快谢谢掌柜的!”

    小豆子手扽着包带,感谢的话在嘴边憋着,只觉得自己一贯的厚脸皮都在澡堂子里跟泥灰一起搓掉了,半晌才紧巴巴鞠了一躬:

    “掌柜的,自打来这开店,您对我和老曹一直都很好。这次还跟亲哥哥一样照顾豆儿,帮豆儿跟人犯怵…”

    “跟人犯怵?怎么回事?”

    “掌柜的带我修指甲时,人家瞧我是乞丐,不肯给我修。掌柜的就生气了,带我另换了一家最好的,连带着修面,篦头,都请我一起去的。”

    “无妨。我从前没去过,只当长见识了…”

    钱晓白正接过话茬辩解着,便见谢小红凑近过来打量他,不由微微后倾。

    谢小红退回来,啧啧叹道:“技术确实好,掌柜的变得更俊俏了。就像画本子里说的,貌比潘安!”

    钱晓白默默咳了两声。

    小豆子接道:“总之掌柜的您放心吧,小豆子都记着呢。您和小红姐的事以后都包在我身上!”

    “感谢掌柜的带上我干嘛?走吧,等会请你吃糖饼!”

    谢小红说着拉着小豆子出门冲画坊去,临走又转头感激地对钱晓白眨了眨眼。走之前钱晓白忽然开口唤道:“红娘,我有要紧东西给你,记得回来。”

    “好嘞!回头再说。”

    钱晓白捏紧了袖中的契。

    和谢小红单独呆在一起,小豆子的话匣就打开了。他一路上得啵得啵说个没完,把钱晓白和最开始那个修面师傅怎么吵架的说得十分热闹。说到兴奋处,眼睛瞪得溜圆,眉毛像两条铡刀似地抬起来,声音却反而压得阴沉:

    “就在这时,只听掌柜的轻笑一声,心想你这小老儿出言这样张狂,可知我钱晓白是何等人物?今日必要给你点儿颜色瞧瞧。于是“啪”一声,折扇拍在桌面上碎成两段,整个澡堂子里镇得是鸦雀无声。”

    “打住,乱七八糟。鸦雀无声那还是澡堂子吗?掌柜的想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小子说书呢。”

    小豆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一激动说大了。虽然是小事,但我就觉得掌柜的为人处事特别体面,跟着他特靠谱。对了姐,”话说半截,他招手叫谢小红凑近,见四下人少,神秘道:

    “我可和掌柜的一起下的池子。掌柜的脱了衣服什么样,你想不想知道?”

    谢小红那眼神瞅得他有点心虚,一时后悔时不时说错了什么。

    谢小红也张望了一圈,领他到角落里:“咳咳,快说。”

    “掌柜的特别白!”

    “你小点声!”

    “不仅特别白。而且啊,身上一条疤也没有。那皮肤就跟女孩儿皮肤似的。而且骨架也匀称。我看整个池子里就掌柜的身材最好。然后啊,”小豆子凑得更近,更神秘了些:“掌柜的那儿…”

    “打住。谁教你的混账东西,不许说了!”谢小红反应很过激,一下捂住耳朵退出老远。

    “你瞅你那个样子!我都没说是哪儿呢。哎哟,我的耳朵,疼…”

    经过那狗差吏以前出没的街口,没走多久便到了画坊。黄画匠徒弟不少,大概收人门槛不高,只是束脩收得多些。至于进去了学成个怎样多半看造化。交完束脩,谢小红又领着小豆子到前院跪在画匠面前拜师敬了茶,总算觉得松了口气。

    “行了,到后头去认认师兄弟吧,晌午吃了饭他们会给你活儿的。”黄画匠也没对小豆子的残疾作什么看法,只是淡淡吩咐了两句,便要到后头独自作宫里要的画了。谢小红又解出一锭银子塞过去道:“先生,豆儿可会做什么粗重的活?您知道的,他有些事做不了。奴家只希望先生您体谅,多多照顾些。”

    黄画匠并不理会,只是温和道:“学画不容易。我只管教画,不管其他。想好了便留下来,和谢姑娘好好道个别吧。谢姑娘做艺人,也知道拜了师是什么规矩。”便留了两人独自在前院里。

    “要是不学了就跟姐回去。”谢小红想来也犹豫了。这种有同门师兄弟的情况,小的确实总受欺负,何况小豆子还是这般情况。却反听见小豆子说:“我既决心来了,就是想好好学给你争口气的。而且方才来的时候我就有主意了。他们要是敢惹我,必定自食恶果。你就请好吧。”

    小豆子将谢小红送到画坊门口,见谢小红还是放心不下,主动和她拉勾保证,才将她送走。

    钱晓白待在柜台里有两种状态。一个是将稿子堆到一旁掏出算盘做账,一个是收起算盘铺开纸张写稿。他虽是个特别讲干净的人,却惟有写书这件事不在意些。整个柜台常年有出乱纸堆,被迎来送往的客人调笑着呼作“千堆雪”。自那日沈佺来过以后,柜台上的千堆雪就扫得整整齐齐一并消失不见了。可眼下废纸团越来越多,柜台又凌乱起来。他则在这雪中,用笔杆子轻轻点着颧骨。

    早上送走小豆子时,小豆子冲他挤的那下眼睛,叫他一直回想起两人在澡堂说的话。

    当时自己再帮小豆子擦身擦头发。小豆子坐在前头把后背露给他,乖巧道:“小红姐平常什么都和我说。她没把我当男子,所以和我说的话同一般女孩子的私房话没什么区别。”

    “嗯。”钱晓白分别捧过他两条胳膊,轻轻擦干。

    虽不愿和别人泡在一个池子里,但是毕竟不能放小豆子一个人进来。这会钱晓白正觉得身上有点痒,便没多说话。

    “真的,她每天有意无意地要夸你几十遍。你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好。上次她闹着要走,我说我已经回来搬你去救她了,没想到还会这样,估计你没起什么作用,她就急了说,就算她回夏州,我也不许说你一句不好。不然她晚上托梦都要来打我。”

    “嗯。”

    钱晓白轻轻笑了一声,拿过衣裳来帮他穿。

    “掌柜的,你和小红姐就不能成亲吗?我还想看看小红姐做新娘子嘞。我只在街上见过别人成亲,见得到花轿,见不到新娘子的脸。我想看小红姐穿嫁衣什么样。估计她,穿嫁衣也要捋袖子,腰也要扎得紧紧的,随时都像干活似的。然后等你俩一开席,她就会忍不住,要挨桌给人演她那些铜钱、叶子牌什么的,还要抱拳、敬酒,高兴了来个空翻、喷个火什么的…甚至我都想到,你俩以后有了娃娃,娃娃能长什么样了。若是换了别人,我都想象不出小红姐能嫁人。”

    听钱晓白许久没回应,小豆子叹了口气:

    “我多嘴。我总觉得您肯定不是小门小户。而小红姐是市井卖艺出身,现在连师傅都没有了。掌柜的,你会瞧不上她吗?”

    小豆子转过来了,目光很真诚:“豆儿不是傻子,明白世间道理。这话是我自己想问的,绝对不会拿去学给谁。掌柜的只管实说便罢。”

    “我就是小门小户。父亲给人做账,母亲做杂事,不过是都识得几个字而已。我不会因为出身瞧不上任何人,也希望你不要这样想。如果因为出身就鄙夷一个人,反过来就一定会因为同样的理由瞧不上自己。你红娘姐姐虽会怕官,但那是生活所迫。其实她与人交往都带着真心,并不会因为身份就谄媚谁,躲避谁。这点你要和她学。”

    “知小红姐者,莫若掌柜的也!”小豆子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遐思的间隙,檀儿来到柜台前结账,又悄悄递上了写着“冷霜枝”的信笺。

    钱晓白看着这信笺,笑中露出难色。

    檀儿道:“许久没来了,掌柜这千堆雪怎得少了许多?”

    “正不知如何跟冷公子说。”

    钱晓白拱手以表歉意:“前段时间急需银子,便将冷公子托付我代笔的的新稿卖与闲云书坊沈掌柜了。我与沈掌柜签了长约,恐怕今后书稿都得在闲云书坊才能买到。为免公子奔波,日后书稿面市,皆由小可买来,您只管来这里取。或者便告诉小可贵府的地址,小可亲自送上门去。”

    大约一年时间,这个冷霜枝只和他书信来往。起初就是拜托他代笔完成那本《侠盗乌龙》。其人也是前所未见的奇怪:不要稿酬,还给不少润笔;每次定期寄来一些故事,篇幅简略比之尚书左传也差不了多少,要求就是扩写成传奇,随意发挥,写的越长越好,卖得越广越好。所卖的报酬也从不收取,只叫钱晓白自己留着。

    而且从不露面,不透露自己任何信息,只有这个女眷来联络。

    一年时间,《侠盗乌龙》已经写了许多本,是整个书坊卖得最好的书,也是沈佺真正看中的一部。写到现在,这书虽写着“冷霜枝”的名字,却基本是钱晓白的心血了。

    檀儿只笑道:“无妨,不必送上门。您只要继续帮冷公子代笔,我还是这样过来取好了。不过平日经常坐在门槛上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一早去城中画坊办事,估摸待会就回来。姑娘找她?”

    “不是,随口一问。告辞了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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