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相国寺出来后谢小红一路狂奔,风风火火直奔衙门口去。到了傍晚,紫红的天空朵朵橘黄色泛金的积云,把衙门口的街面、行人、景色都融在橙黄光芒之中。夜幕就要落了,衙门口却比大相国寺还热闹,门前好似春闱放榜一样水泄不通。行人经过此处,听到衙门口震天的敲鼓声,驻足看热闹时,便会看到一个鬓发蓬乱、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发了疯似地抡鼓槌。等到问了左右的人,便会知道这小姑娘大晌午气喘吁吁跑过来,见好说歹说不能进去,使劲了各种招数,最后才打的鼓。

    谢小红还在不停抡着鼓槌,想着等在门口时听到的差吏们的议论就心慌。那些人说,“那小书生看着挺老实的,不知犯什么事了,高大人竟要亲自审。”她因此恳求差吏们放行,那些人却一动不动。

    这算什么父母官?真是铁石心肠。明知道钱晓白看着就老实,明知道自己看着就是个下九流,却连放自己看一眼都不行!师傅和她提过打鼓要吃杀威棒,她一直记着。此刻却顾不得了,心想打就打吧,竟莫名生出一种快意——他奶奶的,平日见到这些狗官就得装孙子,今日干脆把这鼓面打穿!

    “何人惊扰公堂!”里头走出一个十分威严的侍卫。

    “无名无姓,草民一个!上午你们从大相国寺抓了个小书生来,敢问是为何抓他,如今他人在哪里?”

    “你与那人是何关系?”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清河街有名的好人!你们无凭无据抓了他,我今日就当着大伙的面与你们没完!”

    “公堂有公堂的规矩。若想滋事,先吃二十板!”

    “尽管来!”

    “小红姐!”小豆子再也看不下去,从人群里奔出来。

    “我知道你着急,可是别连命都不要了!”

    “我糙得很,那么惜命干嘛?吃顿板子,好歹能知道掌柜究竟怎么了!”

    “二十板下去,你还有命知道?!”

    “我连门都还没进,都要吃二十板,谁知道掌柜在里面受怎样的苦?掌柜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

    “你别急,小红姐。听豆儿的,豆儿有办法...”

    “我能不急吗!”

    天色渐暗。街上炊烟升起。人群眼看着渐渐散了,谢小红不知不觉流下一行眼泪。

    小豆子使劲吹声口哨,从远处来了数百个乞儿跪在衙门口。这些乞儿都是钱晓白这两年救助过的,人人都至少有一碗热粥的情分。

    为首的道:“大人,我们都是受钱老板救过的,若要打便把我们挨个打了。我们命贱,打残了倒没什么。可若是把我们都打死在这,那就不好看了。”语罢,众乞丐纷纷磕头念叨,十分热闹。

    侍卫怒道:“老子不吃你们这套!”便叫手下将人全部拿下。“衙门里旁的不多,皂吏、板子、凳子可有的是。你们今日权做惩戒,再敢撒泼放赖,下次便是打死!”语罢再一转头,才发现方才的女子和少年不见了,墙上却多了一行脚印。

    “姐,你等等我。”

    墙内人都在公堂里头,自己动作轻没人注意到。谢小红正庆幸自己有身功夫,准备顺墙根溜过去,最好绕后先去牢房、刑房看看,钱晓白不在那边最好。听到小豆子微弱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拉住,回以小声:

    “你跟进来干什么!”

    “当然是不放心你...也担心掌柜的。”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会翻墙?”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急了有什么不会的。”小豆子说着,袖筒不自觉往后缩,牙忍不住龇着,像是吃痛。

    谢小红觉着不对,一把将小豆子的左手拽出来,亲手翻开包在外头的袖筒,露出里面光秃秃的手腕,圆圆的骨头上有皮有茧,薄薄一层,磨烂渗出了血。

    “傻不傻,你就一只手,还学人爬墙!”谢小红将那光秃秃的手拉到怀里吹了又吹。小豆子目光澄澈,看着谢小红。转瞬便恢复了神色。

    “走啊姐!”

    两人顺着墙根,悄悄溜到公堂后头两株松树旁,并未引起注意。忽然听见衙门口那两扇门打开,侍卫带着一大帮皂吏进门的脚步声,不觉互相捏紧了对方的手。侍卫按着刀径直冲公堂走去,挥了挥手叫皂吏们在别处搜查。

    小豆子脑袋躲回松树后面,叹了口气。

    “留在这肯定会被发现。擅闯衙门可是死罪,小红姐,还是活命要紧,先跑吧。”

    谢小红观察着动静,不回答。脚上轻轻踢他,又冲旁边使了个眼色。旁边有个狗洞。以小豆子的身形钻过去倒不费力。

    “我会点功夫,肯定没事,你不用管。”

    “我不走。姐要是挨了棍子,我还能替姐垫一层。”

    皂吏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傻孩子。今儿要是连累了他,自己就真该下地狱了。谢小红凝神细思,忽然拉起小豆子:“我先把你送出去,等他们走了再翻进来。这样他们也不会发现我,你总能安心了吧?”

    “谢姑娘?”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位高大俊朗、身着官服的男子背手站在公堂后的台阶上。

    谢小红还记得他。

    上次在街头讨伐狗差吏时,水吟吟搬来的救兵,那个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刑部侍郎高行远。虽然当时他来的时候事已经摆平了,但还是颇能镇得住场面。整个刑部的二把手,三品大员,这些当然不在话下。谢小红当时想他们这种大人物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自己扮个木桩子,等他和水吟吟说完话就好。但他知道自己是水吟吟的朋友,还颇为得体地客套了几句,以后遇到麻烦尽可以找他...

    干!

    白瞎这么多功夫了。还和豆儿搞出一套聚众起义、生离死别的戏码...

    委实丢人。

    顾不上多想,谢小红赶紧站起来,以最亮的嗓门笑道:“呀!高大人!竟然在这儿遇见你了!”余光瞥见那群皂吏愣了神,不再靠近。

    高行远道:“方才报与我说有人擅闯衙门,我正要去看,转头就遇到你和这位小兄弟了。”说话间眉眼含笑,语气却十分平静。

    只要稍微机灵点都不难听出,他和眼前此女并不相熟,只是认识。

    “大人,擅闯衙门按律当诛。这两人如何处置?”

    “我来处置。”高行远摆了摆手斥退众人。问道:“你们闯进来,可是因为我今天在大相国寺抓回来的书生?”

    谢小红惊道:“正是。既是大人拿了他,民女想大人定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可否放了他?”

    高行远道:“你尚且不知我为何拿他,就敢断言是误会?”

    “您要是跟他有来往,便会知道,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好人。”

    高行远交叠双手在身前,饶有兴趣地弯起嘴角。继而转身朝公堂走去。

    谢小红与小豆子乖觉地跟上。走进公堂,就看到钱晓白趴在条凳上,不省人事,背后被打得皮开肉绽。

    “大人何故用刑!”

    “今早我师妹丢了玉佩,被此人交还,领了酬金。可是据我调查,那玉佩如果不是他偷的,根本不会在那个时候被他捡到。后来我师妹晕倒在附近,此人不管不顾,拿了银子就要走。提他来问,一问三不知,说我师妹是自己要下车与他交谈,谈话时又自己起身跑了,不知所踪。问他与我师妹说了什么,他又不肯说。我用了点刑,他受不住晕过去了,之后也没再打。”

    这...

    原来是自己害了钱晓白。

    不行,绝不能让他背黑锅,否则高大人那么呵护水小姐,非得把他打死。

    可也不能说实情。高大人是水相国的得意门生,水小姐的亲师兄。若是让他们知道水小姐在外面与男人私会...哪怕只是露出一点蹊跷,水小姐会落得什么下场,都不能想象。

    必须字斟句酌,千万不能叫高大人抓住尾巴。

    “高大人。早上那枚玉佩,是民女在花坛的枝桠上发现,让钱掌柜代我去交给水小姐的。至于为何出现在花坛附近,民女也实在不知。”

    “哦。”高行远淡淡问道:“如果是你发现,为何不自己归还给师妹?当真是捡到,还是偷了心虚?”

    “另找旁人去,才好领水小姐的赏金。民女确有私心,才出此下策。”

    “若有私心,还不如直接把玉佩留下。谢姑娘应当能看出那是多值钱的东西。卖到黑市,离开开封,便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大人说笑。我敢卖,别人敢收么?就算真能卖出去,若被大人和水小姐查到,只怕也不会再顾及旧情网开一面。民女不做冒险之事。”

    “擅闯衙门还不够冒险?你敲鼓的声音我们都听得真真切切,我本要放你进来,看看是何人,还是你这位钱掌柜叫我无论如何不要放人,不要牵连无辜。”

    谢小红怔怔看着钱晓白。

    长凳上的钱晓白双臂垂地,冠帽滚在地上,几缕额发松散落下。除了微弱的呼吸起伏,身体一动不动。

    “谢姑娘,我并不怀疑这件事有你参与。但我师妹每次出门,都会路过一个巷口,在那里停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巷道口出去几步就是清流书坊,也就是钱掌柜的书坊。开封那么多大书坊,我师妹的侍女却每次都到那里购书。你确定钱掌柜和我师妹,真是不曾谋面、素不相识?”

    谢小红脸色慢慢变白。她才明白过来,高行远要查的根本不是玉佩的事。他就是在调查钱晓白。

    可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水吟吟的行踪了解得这么清楚?

    小豆子脑海里的信息量从未像现在这般庞大过。

    单小官人未过门的娘子认识小红姐,要小红姐帮忙和钱掌柜牵线。她又是高大人的师妹。高大人和她俩都认识。这些算是捋出来了。

    那小红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小娘子和高大人,又好端端的干嘛答应人家,揽这种瓷器活?

    烧脑,太烧脑了。不行,须得仔细琢磨:

    小娘子一年前被单小官人所救,之后经常到清流书坊寄书稿寻人,因此和钱掌柜相识。大抵因为经常来,发现小红姐和掌柜的相熟,所以找到她帮着牵线。然后,为了拉拢小红姐,那天小红姐被欺负之后,小娘子找自己师兄来帮着治过差吏他们出过气。所以小红姐也认识了高大人,也答应了这个委托。

    至于单小官人,他是钱掌柜结交的富家公子,为了不暴露身份,或者逗小红姐开心,谎称自己是钱掌柜的大哥。小红姐答应促成小娘子和掌柜的今天见面,把计划告诉了“钱大哥”,也就是单小官人。却被单小官人发现她牵线的是自己的未婚妻。单小官人去大相国寺暗中观察,又发现未婚妻是一年前自己所救之人。

    那就很好理解了。这玉佩,肯定是小红姐和小娘子一早商量好的一台戏。至于后面的事就是乌龙了。整件事唯独可怜掌柜的,被小红姐拉郎配,还莫名其妙挨了顿板子...

    小豆子偷瞄一眼谢小红,作个揖开口道:

    “大人,我确定钱掌柜和丢玉佩的那位小姐不相识。小人从前在书坊门口行乞,是见过您说的那个巷口的车,每月来一两次,却只见那位侍女下来过。钱掌柜经营书坊两年,店子只有他一个人打理,除去偶尔给人送书、布施,会叫我和算命的帮他看店,其余时间都不会走。钱掌柜每次送书、布施都有人证,都是大庭广众,您自可以查。所以,如果小姐没下过车,掌柜的也没去过那个巷口,他们怎么会相识?”

    高行远思忖片刻,笑道:“钱掌柜结交的都是口齿伶俐之辈。既然东西没丢,人你们可以带回去,等我师妹醒来有了消息,也许会有定论。”

    “大人连定论都没有,就把人打成这样。可也有些太心急了?”谢小红冷冷道。

    “老师有言在先,让我照看出门在外照看好师妹。师妹的事就是我最要紧的事。”

    高行远眉目安然,没有一丝愧疚和体恤。

    “难怪,我几乎没见过水小姐的脸上有笑容。告辞了大人。”

    谢小红带着小豆子从长凳两侧将钱晓白架起来,一人搀扶一边,又将钱晓白背在自己背上,叫小豆子在身后托着,三人缓缓出了衙门,从正门口离开。

    “小红姐,你为什么要帮别人的小娘子追掌柜的?我还是没明白,你不喜欢掌柜的么?”

    谢小红感觉到无限的悔恨、自责、愧疚。背着钱晓白时,听到身后微弱均匀的呼吸,停下脚步,好一阵没言语,

    “别说了。我也不知道。我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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