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谢小红家。

    空荡荡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台,一只蜡烛,一个炭盆。外头院子里有口井,有张矮灶。灶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夜空中还飘着几缕白烟。两只药碗和纱布在床边搁着,药汤碗里淤着药汁和残渣,药膏碗里被刮得干干净净。钱晓白趴在床上,身后敷满纱布。谢小红独自在床边守着。

    小豆子上次说的都是真的。钱晓白皮肤十分光洁,一点瑕疵也没有。现在却布满了红肿、青紫、开裂渗血的伤口。敷药时谢小红几乎不忍心看。

    夜越来越浓。她眼皮好像要合上了,又三不五时猛一激灵起来,看钱晓白醒了没有。

    忽然钱晓白吭声。看到是她,环视四周道:“这是你家?我被放出来了?”

    “你本来就没做错,凭什么不放出来。后背还疼吗?”

    钱晓白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没挨过打,算是领教了。”继而发呆。“以前我只想读喜欢的书,做喜欢的事,一生问心无愧就好。可是今日才知道,世事无常,祸出无端。若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

    “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不必自责。我碰上的是他又不是你。今日这一遭,倒也点醒我了。”钱晓白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谢小红如实说了一遍,钱晓白叹道:“还好有你。眼下我不能打理铺子,得歇业几日了。还需要麻烦你,帮我照看升官发财,每天续上食水,你知道在哪...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你快睡吧,多休息伤才好得快。”

    “我们是朋友,朋友就要互诉心事。”

    谢小红问:“今天那位失主,你对她印象如何?”

    “说来也巧。她竟是我的老主顾。不仅常托侍女来买书,店里那本《侠盗乌龙》的素材也是由她提供给我的,她的侍女口中总说‘冷公子’,叫我一直以为她是男子。她的故事都很有趣,字写得俊秀,谈吐也不俗。”

    “她容貌很美吧?”

    “确实。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钱晓白欲言又止。他想说,他还是最喜欢人间烟火气,却似乎怎么措辞都不恰当。

    终于谢小红说:“对。我也见到她了,真像仙女下凡,好美啊。”

    她吹灭了灯烛,抱膝蜷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呆子。喜欢一个人,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我有。”

    钱晓白不假思索。却没问谢小红说的是谁。

    反正上次四目相对,她说过不是自己。

    “不光配不上,我还总给他惹麻烦。所以我决意不再打扰他了。只不知道如何释怀。”

    “放下人或事总是很难,我没法回答你。但真心喜欢为何要释怀?若是我,我会守着她,关心她,在看不到她的时候让自己变好,直到有一天我能给她想要的日子,而她身边也还容得下我。那时候,我就要站在她面前,亲口告诉她。”

    “被你喜欢真是有福气。”

    “我也希望她永远是天底下最幸运,最有福气的人。”

    谢小红盯着一片漆黑,心里暗暗羡慕,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一双手绕过她肩头,极小心地把一件衫子搭在她身上。

    --

    水府。

    单子安把水吟吟背去医馆看过后,说是气血上涌、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但需要好生静养。随后便按方子抓了药,安排车把她送回水府,自己在水吟吟卧房外的会客厅等着她醒来。水夫人焦心万分,在里头“心肝宝贝”地唤了半天。水千山从书房处理完政事出来,也在房中照看了水吟吟一会,随后出来与单子安对坐,喝茶静候,偶尔聊几句,大约隔半个时辰就进去瞧一次。

    水千山以前定亲时就专门去单家拜访过,与单子安见过。他登门时备满厚礼,虽然传言在朝堂威严肃穆,对单子安却是一派春风和煦,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和不惑之年打儿子依旧亲力亲为的单敬源形成鲜明对比,让单子安疑心哪个才是亲爹。今日再见,水千山虽然放不下房中的女儿,对单子安却依旧满脸温和,开口便问“令尊身体可好?”。接着又主动提起此前承诺的皇商资格,握着女婿的手说“全天下都知道这桩亲事,我不好主动开口。然则二十年来陛下对我恩遇非常,我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孩子。等你们成亲,他定会降旨开恩。”

    这话已经不能再□□。单子安从小在爹身边看着钱庄和酒楼起家,看够了达官贵人,本朝风气他十分了解,所以对风评甚好的岳父说这些话也不感到奇怪。岳父的名声不是好在两袖清风,而是好在花花轿子众人抬,让每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跟着他的好处,又觉得这好处十分恰当。刚才那番话,岳父只字未提陛下会赏什么,皇商的事儿不着痕迹地褶过去了。但他拿自己的面子担保,说明就算不让单家做皇商,落下的赏赐也绝不会差。

    单子安再三道谢,内心深处却觉得可悲。其实本朝的天下,如今只剩东京歌舞升平。再说大些,江南也算是吧。但西北乃至整个北方已经溃不成军,国界年年后退,大概再过些年头就会退到中原。东京固然是繁华无限,城池固若金汤,可是能再安宁多久呢?能等他们做完这一世浮华享乐的梦吗?

    入夜后高行远也来了。单子安起身恭敬道:“见过高大人”。高行远回道:“单公子好。”语气冷冰冰的。单子安想起此人的臭脾气,面带微笑坐下,再不和他说一句话,默默喝茶听他与水千山说话。谈及“从大相国寺带回的那个书生,住在清河街,姓钱,以前小姐多次去过他的书坊买书”,顿时停住。

    “那人被一个江湖卖艺女子和少年带走。那女子姓谢,是师妹在外头认识的朋友。我觉得奇怪,便打算等她醒来问些内情。单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贤婿,我们只是了解吟吟出去都接触什么人,吟吟是个十分守己的女孩子,你切莫多想。”

    “没事,茶有些烫。放下听听大人的江湖趣事,竟听入神了。”单子安顿了顿,“高大人。我娘子身体虚弱你也知道。虽则你查案心急,但有什么事今晚还请别烦扰她。”

    当然不能让他再问东问西了。他们四个人的关系已经是乱得不能再乱,万一稍有不慎被这厮套出什么话来,真不知道会怎样。

    就是可怜伯清了。单子安暗想。兄弟,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冤种…不过既然谢姑娘去救了你,哥们相信你还能挺住,等我糊弄完这头立刻去你那看看。

    高行远听他这话,又看了看水千山,半晌答道:“好。”

    不知多久,推门声传来,水夫人终于探出头,“吟吟醒了。”

    单子安“腾”地起身,忘了周围的目光,三步并两步径直走进房间。很快便传出一声尖叫:“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而后被灰溜溜赶了出来。

    饶是最训练有素的檀儿也没绷住,一众人都因为姑爷这番遭遇笑出了声。高行远却没笑,看单子安回来,不紧不慢过去叩门,柔声道:“师妹,是我。今日你玉佩失窃有蹊跷,我事后调查,有几处尚不明白,可方便进去问你?”随后便体体面面走了进去。

    单子安撇着嘴哼了一声,实则捏了把汗。水千山宽慰道:“丫头从小就是这个脾气,贤婿莫怪。”起初房中隐约听得见交谈之声,忽听水吟吟大呼一声:“什么?!”。接着,摔物声、阻拦声、劝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向门边逼近。接着门被破开,水吟吟穿着单衣,裹着锦被,赤足跑了出来。

    “吟吟!像什么样子!”水千山又心疼又心急,呵责道。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教师兄呢?为官者不应该体恤百姓赏罚严明吗?师兄怎么可以滥用私刑打人呢?我要去看看那个人!我要看看他还活着没!万一打死了怎么办!”

    水吟吟说罢掩面痛哭。她本就身形单薄,此刻头发蓬乱着,双唇发白开裂,两眼泪光晶莹,楚楚可怜。水夫人把她搂在怀里。水千山宽慰道:“我现在就让你师兄派人去看,好不好?”水吟吟抽泣着连说不要,拼命摇头。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找那个人,我要看到!娘,我好难受,他们怎么能这样...”

    “千山,我带孩子从后门出去罢。孩子心是好的。我带她看看人家家门口有没有点灯,叫檀儿敲门问问,送些补品就回来。不哭了。娘在这呢。”

    “师娘,可是...学生只知道此人的铺子,并不知道住处。”

    “我知道。”

    单子安高风亮节般向前一步,颇得意地瞟了一眼高行远。

    “我能带你去。岳父岳母,小婿不才,酒楼开在清河街附近,与此人有些交情,知道他的住处。恰好我的车还在外头,是平日跑生意送货用的,此时出行也不招人耳目。不过只能坐两个人。恐怕我指路带你去的话,只能我们两人同行了。”

    这下也有机会去看看他了。一箭双雕,哼哼。

    水吟吟止住哭声,双眼通红,还止不住地抽噎着。打量单子安的眼神七分怀疑三分不屑,颇有“勉强信你一次”的意味。

    “你没骗我?”

    “骗你我就是小狗。”

    这话把周围的下人又逗笑了。水吟吟听着也觉得耳熟。“那你今晚必须带我找到他,我要亲眼看见。”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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