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对于钱晓白来说相当突然,但谢小红早就打算好了。她本来想等钱晓白伤养好了再走,那晚酒醉之事使她提前了日程。

    家徒四壁,没什么值得带走。谢小红打包好变戏法的道具,又装了点干粮,又打开衣柜。柜子里有几身衣服鞋袜:自己的、钱晓白给的、成衣店买的,还有钱晓白送的那枚护身符。玫红色的绸缎荷包,底下坠着一只小老虎,是她的生肖;柜子的角落里还有几样东西:过年钱晓白教她写的那张“福”字,他们一人剪半边的窗花,在书坊门口和他们踢着玩的毽子...

    谢小红将这些拿出来,搁在包袱皮里怕压坏了,就上街买了只小箱子好生放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去零食铺称了一大袋瓜子果脯,买了只烧鸡带去了画坊。她把吃的都交给黄画匠,告诉他自己要出城,得有个一年半载。如果豆子问起来叫他不要着急。然后她又把银子倒出半袋揣在身上,剩下的让黄画匠转达。

    走出画坊,一番徘徊,谢小红又把打过的那些流氓地痞叫过来开会,让他们照顾好小豆子的安全。流氓们毕恭毕敬,说上次豆儿爷爷在官府门口闹事就叫他们去了。逗得谢小红哈哈大笑。

    然后,她偷偷溜到书坊门外找了老曹,将怀里的银子一把抓出来倒在老曹摊子上,自己拿起签筒摇了支签。

    上上签。

    她递过去。老曹啥也不问,手中掐算着念起来:“往西走,往北走,面对亲朋把泪流。生死有命,福祸看天。祸去福来,一生安乐。”

    “签上写的?”

    老曹笑了笑:“傻妮子,我那都是乱画的。”

    “那您知道我要走?”

    老曹懒洋洋道:“这还用问?”

    他招招手,谢小红凑过去。

    “妮子,此番离开是你的造化,我不留你。但要记得,出城门只往你家乡走,越快越好。三天内有个生死劫。熬过此劫,一定要回城中找我。我帮不了你什么,要化解就得时刻记得:从心不从意。因为...罢了,天机不可泄漏。”

    老曹说那么玄乎,谢小红正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却发现老爷子闭上双眼凝神想着什么,一脸平静,甚至微笑。

    “大。我人都要死了,你咋这么安详呢?”

    老曹脸收住表情,一咋舌:“诶!会说话不!”

    “你没诓我吧?”

    老曹抬起三根手指:“曹某说的句句属实。”

    “好罢。反正我不怕死。到时候孟婆汤我先替大尝尝咸淡,然后上来托梦给您说...”

    老曹赶紧打断她的吉祥话,谢小红早已笑弯了腰。

    “疯疯傻傻,拿你怎么办哟。我的话你都记住没?”

    “记住了。但凡活着我一定回来。您也别一天到晚坐在这,扶着墙站起来多走动走动,不方便了叫掌柜的搭把手,别让我担心好吗?”

    “红娘。”

    钱晓白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谢小红一见他就想起那天晚上,尴尬发作,却无处可逃。

    “好几天没来了。”

    “嗯。”

    “我有些话...思来想去,还是现在和你说罢。”

    “要不还是别说了...”谢小红怯声道。话音未落,钱晓白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枚玉镯套在她手上。

    镯子内圈大小正合适,种水也极好。温润细腻,莹白无瑕。如果说谢小红一年房租抵书坊一个月流水,这只镯子至少抵三个月。选料加人工,定做下来估计花光老底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收?

    钱晓白说:“其实早该与你说这些的,可惜我太过怯懦,才会不断拖延。东西不贵,只当作是我的一份承诺。希望你收下它,再给我些时间。等,等今秋考取之后,我们...我们就议定终生。”

    显然是打过草稿。态度认真,但是声音磕磕巴巴,还有进步空间。

    总的来说还是太内敛,属于比较失败的表白。老曹暗自点评。

    “若是名落孙山了,我愿意和你四处漂泊,过你说的那种日子。即便你不选择我也好。就...就这些。”

    钱晓白低着头等她回答。谢小红头脑发麻,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不想提自己要走的事。但两个人不仅看愿不愿意,也看合不合适。她连收下镯子都没底气,何必彼此耽误呢?

    “那些话不能作数的。”

    她脱下镯子放回他手上:“其实我要离开了。就是去过那种四处漂泊的日子。”

    她以尽量柔和的语气说。

    钱晓白头仍然低着,她不敢看他,不敢想他心里的反应。

    “真的么?”

    “真的。”

    “还回来么?”

    “也许还会回来一趟。”

    “什么时候?”

    “一个月?半年?一年?我不知道。”

    “我们会再见到吧。”

    “也许会。回来了我会找你的。”

    钱晓白抬起头,眼圈隐隐泛红。

    “红娘,我从来都相信你,但我无法相信你说那些话都是假的。因为我忘不掉,那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若是你厌倦了这里,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走,功名对我并不重要。”

    “我就是为了离开你才走。”

    钱晓白欲言又止。他想问为什么,却发现自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谢小红又开始揪心自责,觉得自己真是王八蛋。

    “萍水相逢总是要散的。掌柜的,如果这次我走了很久,希望下次回来,你已经找到相伴一生的女子,你们能够幸福。好了,我回去带上东西出城了。我雇了车,不必送我。”

    谢小红转身走了。

    老曹有些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替她收拾烂摊子,把刚才她求签的事给钱晓白说了一遍。

    “知道了吧?这一关只能她自己过,她那是不想你担心。”

    其实是漂泊惯了。这样的孩子平时心肠热,狠下来的时候也能冷得像冰。何况狗脾气那么倔,拉也拉不回来。

    “我真没办法帮她吗?”

    老曹摇摇头:“不添乱就很好。”

    “我知道了。我会像您说的,好好等她回来。”

    “这就对了。”老曹终于松了口气。“她能回来的。你相信我。虽说按刚才那一卦她必遭一劫,但越靠近家乡劫数越小。安生等她吧。老夫不知她何时回来,但不会太久的。”

    钱晓白回到书坊,整个人浑浑噩噩,甚至客人结账时挥挥手直接叫人走了。他提早打了烊,打扫时看见柜台内零落了一团纸。他拾起来看,是一张拙劣的简笔画,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低头看书的小书生,圆圆的脑袋,手脚都跟面条似的,旁边还落款“小红”二字。“红”字写错两次,涂了两个墨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的。钱晓白笑了,笑着笑着又将画捂在心口,慢慢流出眼泪。

    “掌柜的。小红姐走了!”

    人未至,声先闻。前有侠盗乌龙单子安,今有逃学威龙小豆子。

    小豆子从画坊的后门进出如无人之境,师门众人早已不管不问。

    “呀,哭什么掌柜的,赶紧追她去啊!”

    “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么!”

    单子安从小豆子身后走出来。这回他俩纯属半道相遇,他本只是来看望的。

    “别说了,叫他好生静静罢。不是他的问题!”老曹的声音传来。

    “那这不就更该去找她了!”

    单子安站起身一拍桌子,把三人吓了一跳。

    “心爱的女人有这么大危险,你都不跟去看一眼吗?”

    “唉,老夫还是直说吧。这次受劫,越是遇上亲朋她越容易遭罪。你们跟去的人越多,她越凶多吉少,最好一个也别去。尤其是你,小东西,幸亏你知道回来跑一趟,要是你直接去找她,害她没出城先出事,看你后不后悔!”

    单子安和小豆子也怂下来。单子安忽然道:“老头,你不简单啊。你到底什么来头?还有你,你俩怎么认识的?”

    “老夫家道中落流离至此。因为早年研究奇门遁甲,略懂一些,如今看破红尘了,就靠这个混口饭吃。”

    小豆子也是头一次听老曹提起这些。掌柜的没来之前,他俩在这守着算命摊半算卦半要饭,老曹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过去。他说话永远五分实五分虚,奇怪得很,但是没有什么坏心。依小豆子的观察,老曹确实很有东西,只是躺得太平,都快活成一株植物了,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老骗子。

    “我是四年前认识老曹的。”

    小豆子也难得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小豆原本有个亲姐姐,两人在附近流浪。当时他太小了,姐姐白天出去拾荒,晚上带东西回来给他吃。有天晚上姐姐被附近的鸨母和皮条客拐了,他跑去追没追上,远远看姐被拖走,自己被一辆路过的马车压着手经过,痛晕在街上。再醒来就是在老曹身边。他左手废了,用喷了酒的刀子顺着手腕切去才好。是老曹劝住他好好长大,长大了还有可能见到姐姐。从此两人就相依为命了。

    老曹说:“得亏他那时六七岁是小孩儿,虽然整只手骨头都轧碎了,但切除之后愈合得很快,没几天皮就长上了。这小子福气都在后头,我救他就等着沾光呢。”

    小豆子的遭遇让人心疼,钱晓白和单子安都皱起了眉头。钱晓白大约明白了小豆子为什么对谢小红初次见面就那么亲。谢小红也被卖去过青楼,兴许年龄还和小豆子的姐姐差不多大。四年不见,小豆子怎么会不梦到姐姐、想念姐姐?

    钱晓白又想起那天去景德楼吃饭,谢小红提起差吏从青楼女手中抢钱义愤填膺的样子,更理解了她的愤怒。世人大多耻笑娼伎,可是堕入风尘大多凄苦不堪,有谁不想赎身?原本就自由无望,还要遭人如此欺压。若是小豆子知道了,恐怕会比谢小红还气愤吧。

    单子安道:“唉!这世道!豆儿,你好好学画画。等你学成了,哥帮你把画买到西洋南洋去。哥有路子,帮你挣大钱!”

    “豆儿画的一般,能混口饭就行。只是压手太痛了。单小官人,你和水小姐以后乘车上街,务必仔细看着路旁。我不知道当年那辆车上坐的是谁,但希望这样的事情少些。”

    “我答应你。”单子安道。“时候不早了,伯清,若你伤势好些,不若随我回一趟家。我爹回来了,说是想见你一面。这段时日也别开门了,店里生意忙来帮帮我,陪我多说说话。”

    钱晓白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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