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红抱着箱子背着行李赶了三天的路,出了开封,到了中州北边一个小县。来时好像没走过这里,因此也不认得。这几天车夫大哥十分忠厚实在,路赶得很安心。再过几天到中州边上就要换车了。

    自从跟钱晓白分别后,谢小红到现在都恍恍惚惚的,赶路时车把脑袋晃得稀里糊涂,一停下,回忆又阴魂不散。

    为了应付一点烦扰,把自己现有的一切都丢了,也对,也不对。

    主要是那种“不配”的念头,一直在她心里盘旋。“勾栏女”的称呼,种种鄙夷的表情,侮辱的动作都不论了,在她学拳脚之前还有人想轻薄于她,手上来就要乱摸。

    京城的人生性冷淡,风言风语尚且算少,早先因为和“妓院”“赌场”“酒坊”沾着边,街坊几乎都对她有看法。哭闹,骂街,跟人动手都是这样逼出来的,可还是没人跟她道过一句歉。师傅告诉她不要去管:做这个行当,学艺固难,修心最难。

    修心真的很难。自己那天中了什么邪,怎么能主动去亲,多像是别人口中那种“下贱胚子”?搞得真好像生来长着贱骨头一样。要是不贪那口酒,不做丢人事,一切还有商量。毕竟她是看出来了,若非她表白,钱晓白也根本不会说出口。但事已至此,就免谈了。

    唉。自己这是在埋怨他么?是也不是吧。

    夜半至客店歇脚。谢小红请车夫吃了顿酒肉,自己要了碗粥就着咸菜慢慢呷。慢慢地她觉得不对,似乎总有双眼睛看着自己。身后确实有两桌客,其中一桌还坐了七八个人,进店时粗看了一眼像是不好惹。

    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谢小红不敢回头,便悄声叫车夫大哥替她猫了一眼。车夫看了看,收回眼神闷了口酒,一抹嘴起身道:

    “小妹,马受惊了。我刚刚听见它叫唤,随我去看一趟。”

    谢小红小心地跟到屋外,车夫把马从马厩牵出来低声道:“那伙人里有个男子一直盯着你。店里昏暗,我只看到左脸上有个刺青。其他几个人有男有女,打扮怪异。保险起见,咱还是换家店住。”

    谢小红一口答应,顾不得多想。车夫去套车时,她忽听见屋里一声酒碗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各种响动并发,一时混乱起来。透过灯影,屋里的另一桌人似乎被按在了桌上,哭嚎不止。那伙人还把刀架到了掌柜的脖子上,嚷着:“银子都交出来。”

    车夫回来听见动静,拍着谢小红的肩招呼她快走,她匆匆离开。等坐上了车,她又听见一声小孩子的哭叫。

    前两年流浪路上见识过太多次强盗山贼,她已经能劝自己忍住善心不要去管了。但每次当旁观者的滋味都很痛苦。那晚躲在桌子下看见女子被土匪打死,叫她做了很久的噩梦。这会子,大概是来东京后认识了钱晓白他们这样纯良的人,捂了一年心又软和起来。谢小红此刻最大的冲动就是拿着趁手的东西冲回店里。想起老曹叮嘱的“从心不从意”,她愈发躁动。可是回过神来,视线里渐渐看不见那间客店了。

    车夫在前面扬声道:“姑娘,这一带是不安稳。你多长个心眼也算救了俺一命。再赶几天路就出中州了,到时俺给你多送一截再掉头吧。”

    “本来就是我赶路急没叫大哥走官道,才害了大哥跟我担惊受怕。大哥客气了。”

    谢小红想起什么,忽然脸色煞白。

    她那只抱在手里一刻也不撒开的小箱子落在店里了。来东京的日子里,自己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在里面。

    “停!停!”

    谢小红拾起包袱跳车往回跑去。

    “回来!你干嘛去!”

    “大哥,我丢东西得去拿。你回吧,咱们就此别过!”

    “喂!啥东西也别要了!会送命的!回来呀!喂!”

    车夫拼命喊着,只看见谢小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客店灯还亮,窗上地下没沾一滴血,店里静得出奇。谢小红屏气凝神,站在门外往里张望了半天,一狠心还是走进去。霎时间,迎面两把雪亮长刀交相横叠,一个麻袋从天而降,有两个家伙从两侧抄来把她捆得结结实实。

    “哪里来的毛头小贼,快把姑奶奶放了!”

    “就是她!”这话听着像那个刺青脸说的,声音格外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

    “在找这个吧?”谢小红听见木匣子在她跟前晃荡的声音,看见了那虚晃晃的影子。“爷爷就等着你呢。当家的,那天在东京就是这婊子骂我来着!”

    好吧。

    事儿是这样。第一天在东角楼开张时她遇见找茬的同行,和人骂街,骂的几个人里就有这刺青脸。此人不仅刺青,还长得丑,还剃了个光头。顶上油光锃亮,两边一片青白,被她“秃驴”“卤蛋”的骂得最难堪。从那天之后她就没见过这拨人了。本以为他们真听劝出家了呢,天晓得在这荒郊野外一个客店遇见。

    东京那么大,中州那么大,这也能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辰在同一个店里喝酒。这不是天要亡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起那句“从心不从意”,谢小红像是有了护身符似的,痛痛快快骂道:

    “呸。你难道不是秃驴,不是卤蛋?葫芦头底下猪腰子脸,一嘴獠牙又黄又长七歪八倒,走坟头能把鬼吓死,鬼都得以为地府又来接一趟。依我看你那撒还不如不长,揣肚子里装刑天也强过这。”

    刺青脸的同伙哈哈大笑。谢小红还想说什么,却感到小腹被狠踹一脚,两眼发黑直直向后飞去,摔在院子里。片刻,小腹开始痛了,迅速蔓延全身,她动弹不得,呼吸也困难起来,半边身子还在地上刮擦烂了传来烧灼感。她忍着不掉眼泪不叫唤,而是放声高喊道:“怂货,有种把你奶奶我一刀砍死,来吧!”

    模模糊糊的,似乎一脚又要踩在肚子上。谢小红认栽闭上眼睛,却忽然有新鲜空气大片扑进鼻子里来。只见麻袋解了,一个陌生男人蹲在跟前扶着自己,手里托着那只小木箱,把刺青脸远远隔在身后。这陌生男人蓄着须束着发,约三十多岁年纪,轮廓很周正,穿着是个练武的阔家子弟。确实是这伙人里看上去最体面的一个。

    “姑娘好胆气,是个女中豪杰。”男子开口不紧不慢,眼中敛着光:“我等都是附近待月山堂聚义的兄弟。在下武进,江湖绰号山中龙。今日下山打探消息,有缘识得姑娘,想招姑娘与我等结拜。但我兄弟的事须得了结。武某不愿听一家之言,还请姑娘把当日之事仔细说来,好作分辨。”

    谢小红被武进捏住下颌,擦了嘴角。她不明所以,直到张口才感到浓浓的血味。

    原来踢出内伤了,怪不得。这辈子没这么疼过。狗畜生,这下叫姑奶奶抓住机会了,你等着现世报吧。

    谢小红强打精神坐直身子,五脏六腑乃至肋骨都疼得要裂开,却吊了一口气撑着,让自己添油加醋地说完。说罢后,武进点点头替刺青脸道:“这件事我兄弟有错在先,我替兄弟向姑娘赔个不是,等回了寨子我等自会酒肉招待。除此之外,姑娘还要武某做什么,武某都会答应。”

    “什么都行?”

    武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只要武某办得到,都行。”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还是水小姐。这种社会大哥最在意面子,答应的事一言九鼎,未必不比水小姐靠谱。谢小红立刻盘算起来。

    “第一,把东西还给我。”

    武进把箱子放进谢小红手里。

    “第二,我伤得有些重,找个郎中帮我瞧瞧。若有三长两短,就废了他的腿,最好让他和我一命抵一命。”

    武进犹豫了。“武某答应姑娘。他若真害了你,我废了他的腿。”

    “第三,······”

    谢小红正想说,忽然接不上气。她竭力喘了几口,只感觉浑身发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谢小红在待月山堂醒来,迎面看到了武进。

    这回看得清脸了。的确三十来岁。肤色很深,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身上肌肉还很结实。两臂纹了几条青龙,脖子侧面有条白虫似的刀疤。武进上来就扶起谢小红,眼神中过分关切。

    “姑娘醒了。”

    谢小红一躲闪。武进很识趣地收回了手。

    “郎中可来看过,我可有什么大碍。”

    “武某不愿欺骗姑娘。”武进叹了口气。“我兄弟这一脚踢中姑娘小腹要害处。武某回山以后寻遍名医,都说姑娘日后···日后无法再生育了。按照姑娘的要求,武某断了他的脚筋。日后他再也不能出山胡作非为。”

    谢小红没反应过来,摸自己的肚子,觉得还好好的。渐渐地,她明白自己背上了什么样的不幸,不禁长声嘶吼,痛哭起来。

    “断腿有什么用。叫他断子绝孙!操他娘的!———”

    “往事不可追。还望姑娘看开些。那晚还有什么要求姑娘尽管说,武某定当竭力实现。至于终身问题······”

    武进单膝跪在床前,抱拳道:“武某自小家传武艺,半生习武,守着一座山寨和一群弟兄至今未娶。姑娘若不嫌弃,武某愿娶姑娘为妻,照顾姑娘余生。若不得姑娘允许,武某绝不纳妾。”

    活了十几年,苦了十几年。唯独两年开心日子像是梦一样快。等从梦中醒来,自己就连生儿育女的权利都没了,眼下还被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求婚。

    真真“生死劫”啊,这下自己伤心欲绝,活着还不如死了。

    谢小红仰面朝天,呆呆地抽泣,眼泪源源不绝地拂过脸颊和双耳。她很久以前是个从来不哭的人,长大了好像眼泪流得越来越容易。她想周嫂和师傅了,想趴到那些最亲切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她也想在学画的小豆子,想晒太阳的老曹,想钱晓白。想到他,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好像他就在身边看着似的。

    “武大哥,帮我找个人吧。”她慢慢说道:“他叫谢谦卿,西北人,年纪与你相仿。中等个子,尖下巴,桃花眼,相貌斯文,双手有力。是我师傅。三四年前我和他在夏州走散了,至今没有下落。若能找到他,我愿意嫁给你。”

    “好。”武进爽快地应下。

    谢小红叹了口气。她实在心累。若武进真能找到师傅,她就打算像老曹那样,后半生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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