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两个月，谢小红在待月山堂彻底混熟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唤的那几日，武进每天都要问谢小红的伤势，并让结拜的妹妹仇小玉贴身照顾。仇小玉从小长在山中，被武进收养，从不接触打打杀杀。她喜欢彩戏，和谢小红有许多话说，不知不觉便亲如姐妹。
伤好之后，因为武进的承诺，山堂所有人默默把谢小红认作了大嫂。即便是武进不在的时候，只要谢小红在众人面前出现，她说东便没人敢往西。刺青脸光头，后来她也了解了。名唤吴忠，身份确实是江湖艺人。因为营生不好，自己跑到山里交了投名状，因此和寨中众人算不上交情深厚。
谢小红再见到吴忠都是瘫坐在椅子上。他对谢小红低声下气说：“谢姑娘，俺也没想到啊。你要的话，俺把命赔你也行。”
谢小红受了多日苦楚，本是带着小刀气势汹汹地找到他，要取他性命的。最后却说：“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
话轻飘飘说了，事轻飘飘了了。
山中岁月与人世隔绝，全靠武进定期出山维持生计。武进出山的时候，总带上几个可靠弟兄，总要十天半个月，每次都不说自己去干嘛，只把山堂事物交给仇小玉等余下的人打理。他走之后山里的日子平静漫长，除了没有市镇，几乎和普通人家无别。但只要他回来，山堂便提前热闹起来，当天，众人都得在长桌前围坐吃一顿饭。
长桌上的座次是按山堂众人座次来排的。从谢小红上桌后，武进左手边的地方就只有她了。
武进和话本子里大大咧咧、吵吵嚷嚷的土匪头子不同。他吃饭就只是吃饭，有时候会给仇小玉夹几筷子够不着的菜，或让人把盘子往谢小红跟前放放，顺道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从不当众说外面的事，只是偶尔饭后叫几个人去堂后小声商议。若有人开口和他说两句寨子里的近况，他就放下碗筷细细听来，必要时交代两句。
两个月后某次武进回来，急匆匆地吩咐人备马，并说自己只待一晚就走。饭后他把谢小红单独叫到了堂后。
“谢姑娘嘱托的事，武某一日未曾忘记。弟兄们快马加鞭去四面八方探听，今日有人从西南带回口信来了，说是在大理一带遇到了谢师傅，活得好好的，只是古怪难缠，要带走的话只能绑回来。武某心知那是姑娘最看重的人，所以预备亲自去迎。此番得走上三四个月，但我一定说到做到。”
武进说完，看着谢小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烦请姑娘留下等我。小玉从没离开过我这么久，她身边得有人陪着。”
谢小红没有抽开。她感觉到这双习武的手又干又粗，却格外温暖、宽厚。那张黝黑却线条分明的脸格外真诚，因此这双手变得更暖。有一瞬间甚至让谢小红想起了东京最温暖的上元灯节。
“听人说大理奇闻逸事很多，好汉也多，吃喝玩乐也多。等我回来，定给你和小玉装一大车好吃好玩的东西解闷。再捉几个说书人回来。谢姑娘...”
“我嫁给你。武大哥。”谢小红终于开口说出这句话，没发觉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武进伸出一只手擦谢小红的眼泪。未等他触及，谢小红轻轻偏过了头。
他于是将谢小红的手握紧了几分。他一手牵着她指关节处，一手从指尖到手腕来回摩挲，手臂上青筋微微浮现。谢小红开始害怕想逃，但觉得不该把手拿开。
“谢姑娘。说实话，武某是不敢带你下山。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男人会不喜欢你？”
“我，漂亮么？”
武进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袖口缓缓翻上去，露出一寸小臂，用拇指摩挲光裸出来的皮肤。
“谢姑娘青春净秀，英气逼人。漂亮得让人见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当真？”
“当真。”
武进又嘱咐道：“回头短了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只管放心大胆让他们去镇上买。镇上买不到的，他们也有门路弄来。谢姑娘应当爱惜容颜，才不会让好年华白白浪费了。”
外头备好了马。武进要走，谢小红将木箱子里师傅给自己那一身红行头翻出来。
“大哥。等见到我师父，若他不肯信你，就把这个拿给他看。告诉他我这几年去了东京，一路都在打听他的消息，盼着早点见到他呢。”
武进接过，转身走出山堂，没再说告别的话，只是点好马匹行装银两弟兄，跨坐上马，勒起缰绳，远远朝山下走去。谢小红像个思妇似的靠在门框上目送，甩了甩手上的余温。心中不胜烦乱。
等见到师傅，再回东京一趟，带师傅去见见朋友们，完成和干爹的约定。然后，她想，就安心做山寨夫人，度过余生罢。
——
时隔三四年，谢谦卿终于又见到了他唯一的儿徒谢小红。
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漂亮了许多。长高了长胖了一点儿，皮肤白净起来，头发更黑亮，嘴唇更红润，出落成大姑娘了。
性子也终于有点沉静了。
这几个月因为小玉在身边，谢小红学会了用口脂，描眉毛，搽香粉，梳各种发式；开始穿时新料子做的时新衣裳。六月入夏，她穿了件缥碧色纱织褙子，天青色襦裙，头发半拢。远远看她，她沉默着听人说话，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多动了，褪去了江湖卖艺的辛苦味道。有几个瞬间竟像是闺阁小姐一般。
可是视线一对上，还是立刻打回原形。像孙悟空出五指山似的，冲他敞开双臂狂奔过来。
“师傅！————”
谢谦卿话音未出，被她两巴掌一拍，晌午饭险些吐出来。缓了缓，便听见谢小红破天荒地放声哭起来。
“师傅.......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这话听得谢谦卿鼻头发酸。可是谢小红哭得太憨，像头狗熊，又让人想笑。
“好啦乖女，再哭就有点丢为师的脸啦。师傅好着呐......”
武进拴完马回来，赶紧拉两人进屋去，招待了山上最好的酒肉。
——
“所以你是为了去混点军粮，混到了官兵的衣服，顶了一个官兵的名头。结果走不脱，不得已跟他们的部队一路到了蜀州，然后又从蜀州混上了一条渔船一路渡到了大理？”席间仇小玉听罢谢谦卿的故事，问道。
“正是。老朽为了混口饭吃，许多次提心吊胆地和官兵打交道，学那里的官话可又学了好些时日。不知不觉到今天。”
武进举杯道：“师傅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今日为您接风洗尘，您且好好吃几杯。以后在寨子里咱们就是一家人。您是小红的师傅，就是咱们兄弟的师傅。”
“不敢不敢。”谢谦卿瞟了谢小红一眼，陪笑道：“兄弟你和我年纪相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是这等英雄豪杰。有你照顾她我就放心了。”
武进笑了笑，将谢小红揽进怀里共饮了一杯。
饭后，众人散去，谢小红和师傅回房里单独说话。刚掩上门，谢谦卿就把谢小红拉进了房间最拐角。等确认无人听见后，开口颇有几分激动：
“小红，你真要和这个厮成婚？”
“怎么？我早就答应他了。若能找到你，我就嫁给他。”
“就算见不到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能在外头死了不成？就非得拿终身和人开玩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师傅，你不在身边，我总是没着没落的。”
“没着没落也不能便宜了这鸟厮！这一路上，一两个月，这厮一直在从我嘴里套话，自己嘴上门倒把得很死。我观察他，平日笑里藏刀，无论遇到什么人都能跟人打成一片，绝对是个阴险货色。他还问了不止一次关于我俩的事，什么都问，还问我对官兵到底了解多少——为师一开始也是被他骗了，不然这一节儿也不会告诉他的。他娶你，就算是图你年轻漂亮，但是只要你有能利用的地方，都会被他利用的。等你被他迷了心窍，他必会捏住你的把柄。你没和他说你什么事吧？他了解你多少？”
“什么也没说过。”
谢谦卿终于松了口气：“万幸。乖乖，师傅教你的缩骨还会着呢吧？晚上找个狗洞，咱们钻出去，为师带你去大理过好日子。”
“师傅，我还得去趟东京呢。”
谢小红把这几年东京的事说了说。谢谦卿听罢叹了口气：“还得去京城......这下麻烦了。”
伤好之后，因为武进的承诺，山堂所有人默默把谢小红认作了大嫂。即便是武进不在的时候，只要谢小红在众人面前出现，她说东便没人敢往西。刺青脸光头，后来她也了解了。名唤吴忠，身份确实是江湖艺人。因为营生不好，自己跑到山里交了投名状，因此和寨中众人算不上交情深厚。
谢小红再见到吴忠都是瘫坐在椅子上。他对谢小红低声下气说：“谢姑娘，俺也没想到啊。你要的话，俺把命赔你也行。”
谢小红受了多日苦楚，本是带着小刀气势汹汹地找到他，要取他性命的。最后却说：“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
话轻飘飘说了，事轻飘飘了了。
山中岁月与人世隔绝，全靠武进定期出山维持生计。武进出山的时候，总带上几个可靠弟兄，总要十天半个月，每次都不说自己去干嘛，只把山堂事物交给仇小玉等余下的人打理。他走之后山里的日子平静漫长，除了没有市镇，几乎和普通人家无别。但只要他回来，山堂便提前热闹起来，当天，众人都得在长桌前围坐吃一顿饭。
长桌上的座次是按山堂众人座次来排的。从谢小红上桌后，武进左手边的地方就只有她了。
武进和话本子里大大咧咧、吵吵嚷嚷的土匪头子不同。他吃饭就只是吃饭，有时候会给仇小玉夹几筷子够不着的菜，或让人把盘子往谢小红跟前放放，顺道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从不当众说外面的事，只是偶尔饭后叫几个人去堂后小声商议。若有人开口和他说两句寨子里的近况，他就放下碗筷细细听来，必要时交代两句。
两个月后某次武进回来，急匆匆地吩咐人备马，并说自己只待一晚就走。饭后他把谢小红单独叫到了堂后。
“谢姑娘嘱托的事，武某一日未曾忘记。弟兄们快马加鞭去四面八方探听，今日有人从西南带回口信来了，说是在大理一带遇到了谢师傅，活得好好的，只是古怪难缠，要带走的话只能绑回来。武某心知那是姑娘最看重的人，所以预备亲自去迎。此番得走上三四个月，但我一定说到做到。”
武进说完，看着谢小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烦请姑娘留下等我。小玉从没离开过我这么久，她身边得有人陪着。”
谢小红没有抽开。她感觉到这双习武的手又干又粗，却格外温暖、宽厚。那张黝黑却线条分明的脸格外真诚，因此这双手变得更暖。有一瞬间甚至让谢小红想起了东京最温暖的上元灯节。
“听人说大理奇闻逸事很多，好汉也多，吃喝玩乐也多。等我回来，定给你和小玉装一大车好吃好玩的东西解闷。再捉几个说书人回来。谢姑娘...”
“我嫁给你。武大哥。”谢小红终于开口说出这句话，没发觉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武进伸出一只手擦谢小红的眼泪。未等他触及，谢小红轻轻偏过了头。
他于是将谢小红的手握紧了几分。他一手牵着她指关节处，一手从指尖到手腕来回摩挲，手臂上青筋微微浮现。谢小红开始害怕想逃，但觉得不该把手拿开。
“谢姑娘。说实话，武某是不敢带你下山。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男人会不喜欢你？”
“我，漂亮么？”
武进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袖口缓缓翻上去，露出一寸小臂，用拇指摩挲光裸出来的皮肤。
“谢姑娘青春净秀，英气逼人。漂亮得让人见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当真？”
“当真。”
武进又嘱咐道：“回头短了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只管放心大胆让他们去镇上买。镇上买不到的，他们也有门路弄来。谢姑娘应当爱惜容颜，才不会让好年华白白浪费了。”
外头备好了马。武进要走，谢小红将木箱子里师傅给自己那一身红行头翻出来。
“大哥。等见到我师父，若他不肯信你，就把这个拿给他看。告诉他我这几年去了东京，一路都在打听他的消息，盼着早点见到他呢。”
武进接过，转身走出山堂，没再说告别的话，只是点好马匹行装银两弟兄，跨坐上马，勒起缰绳，远远朝山下走去。谢小红像个思妇似的靠在门框上目送，甩了甩手上的余温。心中不胜烦乱。
等见到师傅，再回东京一趟，带师傅去见见朋友们，完成和干爹的约定。然后，她想，就安心做山寨夫人，度过余生罢。
——
时隔三四年，谢谦卿终于又见到了他唯一的儿徒谢小红。
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漂亮了许多。长高了长胖了一点儿，皮肤白净起来，头发更黑亮，嘴唇更红润，出落成大姑娘了。
性子也终于有点沉静了。
这几个月因为小玉在身边，谢小红学会了用口脂，描眉毛，搽香粉，梳各种发式；开始穿时新料子做的时新衣裳。六月入夏，她穿了件缥碧色纱织褙子，天青色襦裙，头发半拢。远远看她，她沉默着听人说话，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多动了，褪去了江湖卖艺的辛苦味道。有几个瞬间竟像是闺阁小姐一般。
可是视线一对上，还是立刻打回原形。像孙悟空出五指山似的，冲他敞开双臂狂奔过来。
“师傅！————”
谢谦卿话音未出，被她两巴掌一拍，晌午饭险些吐出来。缓了缓，便听见谢小红破天荒地放声哭起来。
“师傅.......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这话听得谢谦卿鼻头发酸。可是谢小红哭得太憨，像头狗熊，又让人想笑。
“好啦乖女，再哭就有点丢为师的脸啦。师傅好着呐......”
武进拴完马回来，赶紧拉两人进屋去，招待了山上最好的酒肉。
——
“所以你是为了去混点军粮，混到了官兵的衣服，顶了一个官兵的名头。结果走不脱，不得已跟他们的部队一路到了蜀州，然后又从蜀州混上了一条渔船一路渡到了大理？”席间仇小玉听罢谢谦卿的故事，问道。
“正是。老朽为了混口饭吃，许多次提心吊胆地和官兵打交道，学那里的官话可又学了好些时日。不知不觉到今天。”
武进举杯道：“师傅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今日为您接风洗尘，您且好好吃几杯。以后在寨子里咱们就是一家人。您是小红的师傅，就是咱们兄弟的师傅。”
“不敢不敢。”谢谦卿瞟了谢小红一眼，陪笑道：“兄弟你和我年纪相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是这等英雄豪杰。有你照顾她我就放心了。”
武进笑了笑，将谢小红揽进怀里共饮了一杯。
饭后，众人散去，谢小红和师傅回房里单独说话。刚掩上门，谢谦卿就把谢小红拉进了房间最拐角。等确认无人听见后，开口颇有几分激动：
“小红，你真要和这个厮成婚？”
“怎么？我早就答应他了。若能找到你，我就嫁给他。”
“就算见不到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能在外头死了不成？就非得拿终身和人开玩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师傅，你不在身边，我总是没着没落的。”
“没着没落也不能便宜了这鸟厮！这一路上，一两个月，这厮一直在从我嘴里套话，自己嘴上门倒把得很死。我观察他，平日笑里藏刀，无论遇到什么人都能跟人打成一片，绝对是个阴险货色。他还问了不止一次关于我俩的事，什么都问，还问我对官兵到底了解多少——为师一开始也是被他骗了，不然这一节儿也不会告诉他的。他娶你，就算是图你年轻漂亮，但是只要你有能利用的地方，都会被他利用的。等你被他迷了心窍，他必会捏住你的把柄。你没和他说你什么事吧？他了解你多少？”
“什么也没说过。”
谢谦卿终于松了口气：“万幸。乖乖，师傅教你的缩骨还会着呢吧？晚上找个狗洞，咱们钻出去，为师带你去大理过好日子。”
“师傅，我还得去趟东京呢。”
谢小红把这几年东京的事说了说。谢谦卿听罢叹了口气：“还得去京城......这下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