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纪(圣心纪),第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水昀芯,也叫楚环秀。

    能做为一个人身份,去人世间走一遭,是我这一千多年漫长生命中最值得骄傲和回味的经历。人都羡慕仙人的生命漫长,谁能看透漫长本身,也是一种折磨。

    一样有喜怒哀乐,人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所以他们会把这短暂的生命写满珍惜两个字。我想回到百羽仙境后,我会告诉每一个问询我的仙人:

    人间界的雨雾风月,比仙境更美;人间界的喜乐悲愁,比仙境更真;人间界,还有许许多多,仙人也无法堪破无法释怀的感情,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爱!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离开,但我知道,这离别的痛苦,其本身,也包含在这千千万万种“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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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当是请求-----是令主第一次请求我啊!”她像一个抢到糖果的孩子,兴奋地喊叫着,眼中泪珠断线般滚落,一粒粒划向唇角。

    那唇角还挂着笑,明似清秋胶月,灿如五月榴花。

    她哭得那般伤心,却又笑得那般满足。若说这世上,哭和笑能有最完美的融合,此刻尽在这张脸上。

    杜圣心心中一叹,萧索之意攀上眉睫。眼前这女子——的确已不再是他阎罗谷的毒琵琶了。

    痴愕间,水昀芯慢慢抬手,细细拭去脸上泪水,她开始试着轻松地笑,一步步走上前,仰头不再躲避杜圣心的双眼,甜甜笑道:

    “谢谢您,令主!我会生生世世记着您的好!能听到您让我留下来,我真的好高兴。……我也多么希望能继续服侍在你您身边,可我真的要走了,我不能太贪心。缘起缘灭,实非你我之力所能左右。水昀芯与您的缘份,千百年前早就尽了,毒琵琶与您的缘份,今日,也当作个了断!”

    她说得那般斩钉截铁,杜圣心默默地听着,不言不动,突然望后跌退了半步。

    毒琵琶柳眉微颤,又两粒珠泪划下眼角,被她拾腕柔柔拭去,朦朦眼中渐盈起无尽骄傲的神采,侧过头来,凝视着杜圣心俊挺的鼻梁。

    “可是令主,我曾说过,您是我心目中的神,是真真正正的神啊!我相信,没有什么能难到您!时间真的不多,两年,最多只有两年了。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您都不可以放弃!”她眼中有越来越多的不安和不舍,言中有指,却始终云摭雾揽。她已经尽力了,或许真有不可泻露的天机阻拦在她面前。

    “往后,真正能帮到您的人,不是我,她一直在善和门‘低艳香榭’等着您,您必须在初十夜子时前赶去接她。”她郑重的表情令杜圣心心神陡然惘乱。

    ——“能帮上我的人?会是谁?难道是雪梅?--”可此时,他的心却再不能往下沉,毒琵琶要走了,如此不舍却又如此坚决地要离他而去。他亏欠的人已经太多,怎样才能继续掩蔽自己的愧疚?

    他转过头,尽力维持他的高傲。

    幽暗的崖头突响起一阵轻柔铃声,杜圣心转回头来,水昀芯自脚下拾起了一环银色的脚铃,正小心翼翼擦拭着上面的尘土。

    “令主,您还记得这串脚铃吗?我十六岁生辰那天,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就要走了,临行前,您还能不能再为我戴一次?”水昀芯抬起头企意地望着他,缓缓提起了红色的裙纱,露出纤秀的脚踝,小心翼翼向他伸出了右腿。

    杜圣心垂目望着这幕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木然地立着。

    他双拳紧握,呼吸业已停滞,突地扬起头来:“你都要走了,还戴这串脚铃作什么!”

    他的声音微颤,有藏不住的幽怨和愤忿,音调也不自觉地高亢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给你戴这串脚铃?”

    “知道。”水昀芯很是自豪地笑:“不就是为了防我去百花苑糟贱你的花嘛,只要听到铃响,您就知道,是我又来偷摘您的花儿了。”

    她爱抚着它轴环上七个小小的五彩铃铛,划落的泪珠漫过笑涡:“可是,您种的那些花儿实在是太美了,就算您给我全身挂满镣铐,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呀!——那个时候,我常常想,您的那些花儿就是专门为我种的-----”她凄迷地停了停:

    “直到那一天,岳雪梅来到阎罗谷,我才知道,那些花儿不是我的,……您,也不是我的!所以我收起了这串铃铛,一直好好地藏着。这是你唯一送给我的东西,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她说得那般凄伤动情,采歌雅也不禁地为她叹了口气。

    海潮伴风,隐隐送来一阵强抑的抽气声,杜圣心垂落袖中的左拳不意地攥紧,胸膛微微抽震。

    “就这-----最后一个要求,您----都不能答应吗?”毒琵琶企望着他,将脚铃向前递出。

    杜圣心长长喘了口气,使尽平生之力点了点头:“好,我再给你戴上。”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那串被岁月的遗憾剥蚀得印痕斑斑的脚铃,在她如火的裙衫下蹲下了他高傲的身架。() ()

    十七年的寒热相询,十七年的怨愁恩痛,都将在铃环再次扣下的刹那,消匿净尽!

    杜圣心心底的欠疚也在那一刹坦露无掩,他双手紧紧握着铃环,久久不敢松开。

    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毒琵琶就会和这串脚铃,一起消失。

    虽只这一刹间的犹豫不舍,对于水昀芯来说已是莫大的欢喜,她咬牙收回了右腿,疾转身而去。

    “你一定要走?”

    “是!……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会在百羽山等您回来!”水昀芯不敢回头,伸长脖子强控住泪意,疾步回到采歌雅身边:“公主,我们走吧。”

    采歌雅望着她红涨的眼,叹了口气道:“还真是个痴情的傻丫头啊!”她拉起水昀芯,转身向着无涯海走去。

    杜圣心立在原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错身之际,采歌雅突然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你逃不了的,总有一天,你会把他还给我的!”

    她转回身去,望着长空狂笑数声,突又对远在丈外的龙啸天道:“我差点忘了,也有你的一份,好自为之吧!”

    龙啸天皱眉不解,正欲拦上前去,眼前夜色中忽漾起一阵无形涟漪,他神情微恍,便见一紫一灰两团光影烁起。

    杜圣心睁开眼,向着苍茫四合的崖顶忡怔环顾,哪里还有二女的踪影?

    渺然中,长空传来一阵轻悠铃响。

    杜圣心奔前几步,向着崖头极目望去,一只翼展丈余的紫色大鸟,自远处翩然掠过,青冠朱喙,尺余长耀目的紫色尾翎,扑扇着青绿色的翼。

    其后,低低随着一只朱颈长腿的灰色鹭雁,右腿上系着一环银色小铃,流连在他二人头顶徘徊盘旋。

    须臾,前方大鸟悠长清啸,婉音妙韵响彻云霄,声带责怨催促之感,小灰鹭不敢逗留,朝着二人叽叽哀啾数声,上下几个扑落,追着那紫色大鸟,向云海深处渐行渐远----------

    寒意袭衣,涛声依旧,海天那头渐露了一抹晨白。

    瑰丽的朝晖那处,依旧环徊着悠悠的铃响--------

    “真想不到,原来毒琵琶,竟对杜圣心--------”陆少秋轻叹一声,望着白玉郎想说点轻松的话,终觉无言可续。

    “那样分别,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上官云凤深有感触道:“其实毒琵琶也是个很好的人,在阎罗谷的那些日子,我总觉得,她面对令主也过得很是辛苦,很多话,近在咫尺也说不出口,现如今能这般对心爱的人敞开了心怀,也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她本是为毒琵琶讨情,无意中又想到自己与少秋之间的种种艰涩,幽幽地望了他一眼,沉下头去。

    陆少秋听出了她言外之音,却佯装不察,见她依旧“令主令主”地惦着杜圣心,心头无端地一阵烦闷。左右无所适从,冲白玉郎道:“对了玉郎,我听云凤说,毒琵琶是为了救你爹,被你们梦蟾宫的问天娇用毒针刺死的,真有这样的事?”

    龙啸天眉头急皱,心中大叹:“这死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白玉朗面有晦涩,陆少秋也自觉失言,忙拍了拍自己后脑道:“哦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我---我不知是怎么地-----”

    “没什么,都过去了。”白玉郎淡淡一笑,喝了一小口酒,抬首望龙啸天道:“后来呢?你们去善和门了?

    龙啸天摇头道:“离开无涯海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等我们回到妩烟楼,发现琵琶雅筑已经人去楼空,正有新来的女昌寮在接换招牌,里外侍候的丫环龟奴也都是生面孔,昨夜之事仿佛不过黄梁一梦。

    我们打听到善和门的方向,想先找家客栈小憩一下,来的正是这安来居。谁知还没过晌午,就有一邦旧朋友找上门来寻仇,我和他们干了一仗,等回过神来,已不见了杜圣心的踪影。”

    “他会去了哪儿?”白玉郎忍不住为父亲担心,冲口道:“善和门吗?”

    “应该是吧,毒琵琶说有人在那儿等他,他一定会去的。”

    “那你怎么不一起去?”陆少秋不解地问道。

    龙啸天笑笑:“那些是他的私事,我没兴趣管。他若有个什么动静,很快就会遍知江湖,我在这儿给自己寻些事做,坐等消息就好。只是我没想到,杜圣心好像已经忘了我,等来的倒是你们三个。”他颇是落漠地为自己倒着酒。陆少秋眨眼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见到我们?”

    “在玄天界,没什么事是值得高兴的。”

    “我不觉得呀,”陆少秋不以为然:“这儿和人世也没什么两样嘛!----”

    龙啸天凝眉,突然沉声道:“小流星,你该庆幸,江湖上真正的险恶,你都还没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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