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特摩斯!”

    荒野空旷,她离得那么远,他怎么听得见?

    “图特摩斯!图特摩斯!图特摩斯!”

    她一迭声地喊,在命定的卑微里挣扎,音波飘散,混入风里,渺杳犹如途经的呓语,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王旗伴着他的蓝冠在战阵中游移,遥不可及,战车兵们复又登上战车,调整着相互间的距离,车手隔空甩鞭,马鸣如泣。

    她想起来,呼哨一声,喊:

    “暴雨——”

    她躬身再喊,几乎将胸腔内的气吐尽:“暴雨!”

    应我吧!

    蓝冠与王旗在视野边缘凝成两个点,仿佛愣过一愣之后,看那蓝点闪烁,终于向着她而来,蓝冠上织金的飘带缠在他的黑发里,遮蔽了他身后待命的漫漫兵马。

    他等不及到她面前就飞身下马,心急如焚地奔来,听见他喊:

    “阿洛!”

    惶惑不已的心,随之一定,他仍是她的。

    “你受伤了!”他扑到她面前,呼吸急促,连声追问,“你来很久了吗?这是刚才连射时误伤到的吗?让我看看!”

    “我没事啊!图特摩斯,”她安慰他,从未笑得如此甜美,只可惜他无心留意,“那是枣汁溅的,不是血……”

    他扳过她的手臂,手臂连着肘弯,一片血痕斑驳,她方才觉得痛了。

    “只是……摔了一跤,蹭破点皮而已……没有什么……”

    他抹去她脸蛋上的浮尘,她秀气的月牙眉上沾了沙砾,眼眶红红的,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哭过了。

    “我送你回家好吗?”

    她摇摇头,却说:“我不想回家……”

    怯怯望着他,小声问他:“能带我到你的王宫里去看看吗?”

    问出口时,御医总管大人的责问就在耳边一遍遍回响着,王宫与朝堂,神庙与军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要去瞧瞧了。

    也有些赌气的意味吧?

    可他等她的这句话也许真是等了很久了,一听见便即神采飞扬,溢于言表的意外之喜。他立刻携她上马,朝掌旗官远远比了个手势,掌旗官抖开王旗,就势挥下,数千战车兵一齐跪伏于地,朝向两地之君行告退礼。

    这情形倒映在她眼里,是比欢宴节时祈愿堂上更加不可思议的场景。

    乘着他的雪松木渡船,从尼罗河转入宫中水道,停靠在石灰石砌成的洁白水岸,由阶梯上到柱廊,廊上石柱形如纸莎草束,绽开的花冠上飞下两只圣朱鹮,西斜的日光交织着柱影,在粉砂岩铺就的地板上搭出平展的光梯,他拉着她在光影中穿行,甬道里浮动着淡渺的橙花香气,夏天就要过去了。

    柱廊的尽头,三位女官领着宫侍们正行跪拜礼,在她们身后是两扇敞开的镶金乌木大门,那里边就是人间荷露斯神的闺苑。

    “今天来了一位我久盼的贵客,”他揽住她,朝向众女侍微笑说道,“你们都来见见她吧。”

    “是,陛下。”居中一位女官接应着站起,先向法老望望,才又转来细细瞧她,笑道,“怪不得陛下今天回来得这样早,又是这样愉快,果真是来了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呢!可是陛下啊,您说得这样郑重,奴婢们又该要如何称呼这位小姐呢?”

    “叫我七就好。”她忙说。

    “七小姐。”女官向她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奴婢是在陛下寝宫中服侍的妙。”

    他侧过身吻她的眉心,“你先去换身衣裳,我一会再过来。”他匆促对她说道,然后他拍拍手,立时便有七八只灰白相间的猎獾应了召唤奔过来,后面还追着一群褐红色皮毛的灌木犬,三名随侍跟来行过跪拜礼,他就领着人和狗撇下她离开了。

    “您请随我来,”妙女官示意般轻碰她的手,含笑道,“早就预备下的精致衣裳,今朝终于能取出来见一见光了。唉,这会儿太阳虽快要下去了,可还热得很呢,七小姐,您更衣之前要不要先入到水里凉一凉身子?这两日园里的橙花开得真好,我给您在水里泡上橙花花瓣好吗?您喜欢它的香味吗?要是您有特别中意的香料,还请一定要说给奴婢听啊!”

    祭司哥哥不喜欢橙花香,祭司哥哥不喜欢的物事,大都与凡人们无能克制的欲望沾边。两地之君的寝殿中,每一步踩出去,总是闻见香根草的余香,原以为是金砖砌墙银板铺地,石柱上镶满天青石的所在,其实并没那么耀眼繁杂,该要怎么形容呢?

    她想了想,噢,对了。

    一座军帐。

    巨大沙盘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玩具似的战车,墙边靠住拆散的战车轮盘,背光的漆金架子上摆满了帆船模型,旁边陈列着各种式样的战斧与弯刀,长弓与箭袋斜斜倚住另一个沙盘,盘中四散着许多西奈特棋子,紧挨着的象牙乌木棋盘上搁住一只纤巧的金质莲花杯,却做了酒桌。

    身处其间,任谁都会生出错觉,相信乌木门外有大军正虎视眈眈,荷露斯神的夙敌就在柱廊的那端磨刀霍霍,转眼就要杀过来。

    南北两地权势与爱欲牵扯争夺的棋盘,身处其上,她仍在局外。

    在水里泡过以后,身上的细碎伤处开始火烧火燎地疼,侍女们围住她,擦干她的头发,为她裹上女官备下的裙裳。只是她的身段仍未脱去女孩家的青涩稚嫩,为了能够衬上这袭半透明华裳的诱惑,好心的侍女们不得不加倍卖力,终于将她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束手束脚绷在铜镜前,她想怪不得三哥总说她没长开没长开的,这会儿瞧见镜中的自己,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比这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发育得晚,十三岁通常是她们生头胎的年纪,她才刚学着去爱。

    女官和宫侍们悄无声息地退去,回头看见他站在棕榈柱边望着她笑,“包得真是严实,”他笑着说,“你要不要换一件凉快点的穿上?”

    她局促地站在他的愉快里,小声问:“还有我能换的衣裳吗?”

    “我找找。”

    他走进内殿,从衣箱里翻出几件长衫给她挑拣,衣料是织法绵密的质地,换上后却是不热,穿在她身上,成了短裙,露出蹭破的膝盖,两朵刺心的红。

    他带着她往后去,来到寝殿外紧衔着的临水露台,宽沿石阶一路延伸到河中,夹道两边的榕树很有些年头了,河风偶过,慢了几拍,徐徐缠绕藤蔓间,叶荫底下凉意森森,南下的舟船沿住视线边缘悠悠滑过,白色的三角帆覆上夕阳金红的余晕,傍晚了。

    抱膝坐在台阶上,看他用短剑削了几截芦荟转来,挤出透明黏液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处,吹一口气,凉凉的,有些刺痛。

    他什么都没有问,她自己就滔滔不绝说开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委屈都想讲给他听:辛苦熬好的牛肉汤给偷吃的小鬼弄洒了,还砸了她一只陶盅;御医总管大人的寥寥数语,点透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采椰枣的孩子们对她的无端恶意;还有邻村里的士兵与娼妓,明明跟她素昧平生,却个个都像是对她不怀好意;更别提三哥的阴阳怪气和曼赫普瑞少爷的无礼,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欺负她……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其实这之中最让她伤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练兵场上的那一此刻,她过去从未在意过的云泥之别突然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一瞬间深透到骨髓里的卑微,搅浑了她对他单纯的眷恋——于是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狐疑地望住他,王墓的黑暗里他亲吻她眉心的那一此刻,她分明觉得他是与她一样孤单无靠的,难道那竟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他在她每一伤处都敷了薄薄一层芦荟,抬起眼时对她微笑,轻轻拨动她微微卷曲的长发。

    “阿洛,”他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语声低问,“我告诉过你,你是主神赐给我的恩典,你忘记了吗?”

    她抽噎着摇头,答不上话。

    “好吧,我说给你听,”他妥协般低语,这句“好吧”听来多像是叹息,“恩典,就是在这个世间,我们的卡是连在一起的。你不是柽柳田庄的七,你是万物之主阿蒙-拉赐给我的阿洛,在玛阿特秩序下,我们注定将相互依靠,相互守护,即使去到了永生之地,也还会在欢宴节时双双回到至乘之地,一同享用子孙们的祭拜。我信任你,一如信我自己,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尊贵,我是不会被别人左右的,你也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那些全都不值一提。”

    “可是——可是——”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的朝堂和闺苑,神庙和军队,我真的——真的是一无所知……”

    “这些我知道就行了,”他亲亲她泪痕斑驳的脸蛋,“你就随你的喜欢吧,谁说田庄里积攒的学问就不能铭刻成圣书体?以后我要在至乘之地里给你建一座厅堂,让你记下摆弄花花草草的心得,药用也好,调香也好,只要你喜欢,都可以铭刻在主神领地的高墙上,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至乘之地啊……

    她睁大了哭红的眸子望着他,不敢相信。

    那可是祭司哥哥心目中的圣地啊!

    “我真的可以上到那里去吗?”

    “你都忘啦?”他笑着问,“阿洛,你就是从至乘之地来的,不记得了吗?”

    她垂下眼,莫名不安。

    “这是祭司哥哥同你说的吗?”

    “我们俩的遇见,还需要别的人来告诉我吗?”

    她更羞愧了,“可是,”她呐呐说道,“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知道。”他搂住她的肩笑着安慰她,“说不定你拥有忘却的天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低回的语声痒痒擦着她的鼻尖,她觉得他还是在乎的,倚在他肩上,她拼命在记忆的碎片里找寻被自己遗失的过往,听见他又问:“告诉我,你想要怎样惩罚曼赫普瑞?”

    “罚他一个月不许吃牛肉!”

    她冲口而出,又咧嘴笑了。

    他顿了顿,勉强道:“一年吧?”

    她笑着摇头,说:“一年都不给肉吃,少爷会撑不住的。”

    他拉她半躺在他膝上,“阿洛,”他平静地问,“你也喜欢曼赫普瑞吧?”

    她含糊应了一声,疲倦地合上眼;暮色渐笼,沉在蓝莹莹的灰里,困乏如浮沫般涌起。

    “好奇怪啊,”她闭着眼说,“比起你因为恩典而选中我,我更希望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的。”

    “那太容易变了,阿洛,如果是因为那样开始,或早或晚,我都会让你难过的。”

    “你不会变吗?”她忍不住问,“你就不会让我难过吗?”

    “也许会让你难过,但我是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图特摩斯,喜欢一个人太伤气力了。我猜那些朝三暮四的人,一定是从没真正喜欢过谁,要么根本就是不敢真正去喜欢别人。”

    “你在说谁?”他问,含住笑意的语声真是好听。

    “你问我是不是喜欢曼赫普瑞少爷……图特摩斯,我告诉你,我还挺喜欢他的呢……明明和你一样年纪,他却像一个不懂事的弟弟,简直淘气……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今天去错了地方,吃错了东西,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他默然不应,似在思量,她已等不及他的思量,渐要睡去,迷迷糊糊中感到他在轻轻吹她的睫毛,“又睡着啦?”隐约几分无奈地,“那就……睡吧……”

    便沉沉一直睡到饿醒。

    睁眼时些许恍惚,以为仍在暮色笼罩中,迎光而望,尼罗河上晨雾弥漫,已是黎明光景,侧转过脸,发现他就在她的右手边合眼睡着,她揉揉眼,半睡半醒中,怔怔瞅着他的侧脸,世界不一样了,她想。

    马上就瞧出不一样在哪里了——她看见哥哥们打架回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拨开遮住他半边脸的头发,左眼下的淤青赫然入目,右边眉骨也磕破了,她疑心重重地盯着他的鼻子,鼻梁仿佛也比昨天歪了些,又想,是不是光线暗淡里看不确切呢?

    她坐起来,想看看他还有哪里伤到了,被他伸手挽住。

    “再睡一会吧……”他闭着眼说,残着血迹的嘴角微扬着笑,胜利者的笑。

    她听了他,便躺回去伏在他身旁仔细端详他脸上的伤,想,化淤血是木犀草最好,可是都已到播种季了,还能找着开花的木犀草吗?

    “图特摩斯,”她悄声问,“我去找点药来给你敷一敷,好吗?”

    他做梦似地对她含笑摇头,不肯松开她的手。

    又忍了一会。

    “图特摩斯,”她更小声地问,“你跟谁打架啦?”

    “阿洛,”他在睡梦里模糊地唤她的名,“你说得不错……那个家伙……确实很不懂事……”

    “曼赫普瑞少爷?!”她惊得立时坐起,“那位少爷的劲可不小!还伤到你哪里了?”

    “一对一……头一次打到尽兴……那家伙……还真能打……”

    “可是——可是——” 她再俯近去看他的伤,“他怎么敢对你还手呢?他怎么敢呢!这要是让将军大人知道,又该抽他了!”

    他睁开双眼望住她。“我不会告诉玛亚将军的。”他说。

    “我知道你不会!”她急道,“是我要去告状!这坏小子!他可是一直都很想当御前侍卫的啊!怎么还敢对你下重手?哪里会有这么不知分寸的人!”

    他笑起来,半坐起让她细细察看他的伤处,亮晶晶的黑眼睛注视着她,看她蹙起眉尖,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阿洛,”他忽然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好啊,”她一口答应,笑着问,“你想要几个孩子呢?”

    他并没有想那么远,他只是想要亲吻她。

    “自然是越多越好。”他不假思索答。

    她的眼睛扑闪了一下,微微犹豫了一下。

    “可是,生小孩会很痛的……”

    这他就更没想过了,皱着眉问:“会有多痛啊?”

    “大概——就像是把肚子剖开,然后再缝起来那么疼吧?”

    “到那时候我会陪着你的,有我在,疼痛会减轻很多吧?”

    “祭司哥哥不会让你进来陪我的,”她天真地望着他说,好像已经挺着足月的肚子躺在产棚里了,“他从来都不准我靠近产棚的,说那里污秽不洁净,我都不行,何况是你呢?”

    “他拦不住我的!”他不顾一切地说,热气直冲她的鼓膜,他吻着她软软的耳朵,不知怎的,她立刻想起了昨天发酒疯的少爷,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莫名心悸。

    他觉得了,垂眼瞥见她臂上的伤处,叹了口气,“阿洛,”他望着她说,“如果你真那么怕,我可以等,等到你不怕的时候——那应该不会很久吧?我在主神面前立过誓愿,祈望四十岁的时候能够子孙满堂的!”

    “很快的,很快的,”她给他安慰的吻,甜甜柔柔地许诺,“等我完全长开了,变得更美更好的那个时候,很快就到了。图特摩斯,我也想和你子孙满堂,我也不愿再让你多等,想起那些为了等待而等去的年月,我真觉得可惜,我都心疼得要命,那时的你,一定更辛苦更难过吧?”

    他没有回答,指端绕住她渗满香根草芬芳的长发,合住双眼微笑着,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缓,感觉到她弥补给他的亲吻,细细柔柔地,覆住了曾经思之不得的焦虑,积郁了七年的等待,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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