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柱廊里还亮着灯火,几个年岁尚幼的女孩抱着含苞未绽的莲束守在宫门外边,众侍女推门出来,宫中惯有的熏人暖香随之逸出——溶化的香脂混合着妇人的温腻,凋腐的花瓣,经夜不散的酒气,搅和在一起,蕴着不安,而昏昏然不明所以。成日浸淫其中,怎么能养得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深谋远虑的父亲大人才会一意孤行,坚持将他带到距离母亲千里之外的都城养大,然而在他亲身与法老过招之后,却又忍不住怀疑,父亲大人的良苦用心真值得吗?

    外边天色仍还是一重重叠起的蓝紫,他来得太早了。

    通报女侍迎出来,仔细打量他,试图辨认他是哪一家的贵人。

    “大人,您是要往哪里去啊?”

    “我是曼赫普瑞,陛下命令我日出以前必须等候在寝殿门外听候决断!”

    “哎呀,是曼赫普瑞大人呀!您好些天没进宫来了,可是大人您的脸怎么了?奴婢刚才还没敢认呢!您怎么伤着了?”

    “没事,烦请你这就领我进去吧。”

    “是,”她躬身应,“陛下宫中昨晚传下敕令,禁止任何人打搅,大人您既是奉着陛下的命令来的,那就请随奴婢来吧。”

    初次去往荷露斯神在这人间的寝宫,他竟出奇的镇定,是不是他的浮躁之气都在昨晚那一仗里耗尽了?就地坐在莲柱边,把脸贴住石柱上大片的嵌金花饰,凉热无差,播种季前夜凉初起,他沉在暗紫的黎明里,眼见东边云上天光渐亮,寝殿的大门始终禁闭,仰起头看一眼朝霞,火烧似的,倾听着宫廊下渐起的轻柔碎语,唯有一句听得分明。

    “曼赫普瑞来了!我要去看他!”

    无所顾忌的童音。

    隔了一会,她陛下的小小恩典,刚满七岁的梅瑞特公主,沿着莲束柱廊摇摇摆摆朝他跑过来了。

    “真是你啊!曼赫普瑞!”

    她一见他便笑逐颜开,他无处可躲,只得朝向这小不点躬身行礼,敬她道:

    “殿下!”

    这位小殿下跃来直扑到他身上,发梢结的金穗子一阵玎玲乱响,她攀住他连声问:“你的伤好全了没?为什么你都不到宫里来养伤呢?害我老是见不着你!我求过王兄好多好多回,他都不肯带我去探望你!曼赫普瑞,是谁把你领到王兄这里的?我要罚她!你是来看我的对不对?曼赫普瑞,你那么久没来,真的好没意思啊!我去求母后让你留在宫里陪着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猫爪子一样尖细的手指抠得他又痒又疼,他忍耐着勉强朝她笑,应道:“殿下,今朝我是奉命前来觐见陛下的!”

    “骗我!”她一噘嘴,“王兄不许人打搅,连我也不给见呢!我听见说,都是因为王兄自己选中的那个姑娘来了!曼赫普瑞,为什么你也要选在她家田庄里养伤呢?”

    “谁告诉你这些的!”

    她不答,装出可怜兮兮的神气来,软声央求:“曼赫普瑞,你别恼呀!陪我玩好不好?我等了好多好多天呢!”

    他无法摆脱她,只好问她:“那殿下我给你削个娃娃你要不要啊?”

    “要的要的要的!”她一叠声嚷,生怕他反悔,马上拉住他往花园里跑。他不敢走远,随意拣了株石榴树拗了截粗枝,领她回到寝宫外。追随小公主的女官与宫侍这时已悉数跟来,此起彼伏地劝着:“殿下,要误时辰了呀!”“殿下,再不去可赶不上晨祭了!”“森穆特大人该要怪罪奴婢们了!唉,殿下!您快别缠住玛亚将军家的嗣子了,陛下要出来啦!”

    小公主恼了,跺脚大喊:“闭嘴!”

    众人吓住,一时再不敢言;此刻朝阳的光芒已照上了柱顶合拢的莲心,小恩典就是会飞也赶不上晨祭了,他便抽出短刀,靠着廊柱给她削娃娃,公主托腮蜷在他身边,“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颂诗,忽又说:“我不要梳辫子的娃娃,要散着发绺的,像我一样的!”

    眼真尖啊!他才刚刚削出轮廓而已。

    好在这时总算听见了宫门缓缓开启的声响,知是陛下驾临,宫侍们即刻拜倒,小公主一跃而起。

    “王兄!”她嚷,飞扑到刚刚走出寝殿的两地之君身上,终究不敢太过造次,只是摇着他的手臂撒娇:“王兄!昨天他们不让我来看你!”

    法老顺手拢了拢王妹的发绺,“她就是梅瑞特,”他侧身微笑,与那身后的人儿言道,“她是主神赐予母后的恩典。”

    便看着七从法老身后转出,一步一步,从人间荷露斯神的寝殿中走出来。

    他忘了行礼。

    法老眉一扬,目光掠过他,而未开口,颇觉有趣般与他对视,仿佛等着看他要到何时才会醒觉,七也朝他望,望见他时,她往法老身侧躲了躲,微妙的怯意。

    他霍然站起,只想将她从法老身后拖过来,对她解释,解释一千遍,不管她听不听。

    可又能解释什么呢?

    情急之下,倒又惘然了,觉察到自己在万众瞩目下直挺挺地站着,便什么也不想的,向两地之君深深一折腰,行了躬身礼。

    “王兄,曼赫普瑞正给我削木娃娃呢!”梅瑞特公主缠住兄长柔声央求:“我好不容易才见他一回,王兄,你别派差使给他了,就让他陪我玩吧!”

    法老轻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勿要吵闹。

    “王姐来找你了,”他对她说,“该跟随王姐去行晨礼了,晚些时候我带你们去沼地猎鸟——”

    小公主听见“猎鸟”二字便即欢呼起来,纳芙瑞长公主踩着她的欢呼声寻近来。

    “今天好热闹呀!人都挤在这儿呢!”她微笑只道,环顾之间,先问:“曼赫普瑞,你的脸怎么了?”视线再过来些,那含笑带嗔口吻立刻变作惊慌,“图特摩斯,你的脸怎么也伤着了?”她快步跑到法老近前,倾近细察,“是摔伤的吗?”及至眼角余光瞥见站在王弟身畔的七,再回眸看看鼻青脸肿的曼赫普瑞,“你们两个打架了?!为什么?”

    “王姐无需担心,”法老轻描淡写道,“昨夜找见玛亚将军家的独子,兴致正好,就与他玩了几回合的摔角。”

    长公主闻言,将信将疑般,却将目光一侧,定定望住了柽柳田庄的七,隐然便是冲她而去的质问。法老踏前一步,替七挡去了长姊的视线,问他道:“曼赫普瑞,会骑马吗?”

    他不明所以,唯有回禀不知。

    “我另有几匹迦南地方找来的良驹,此刻正养在西岸绿洲的别宫里。”法老微笑说道,“你可以去那里选一匹中意的坐骑,再来见我。”

    他更困惑了;无论如何,因冲动鲁莽欺负了七的罪魁祸首是他,因懊悔愤懑朝两地之君挥拳相向的僭越之徒也是他,他鼻青脸肿摸黑等在这里,等的是一纸从此流放蛮荒的驱逐令,为的是在永远放手以前期望平复她因他而起的惊惶,可不是为了领受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无端恩赐的异域坐骑。

    他呐呐谢过两地之君的恩赏,直觉里已隐约浮起了一个念想,因其太过奢望,他的理智迟疑着不敢去想。

    身畔的长公主却已喜上眉梢,又惊又喜地拍手笑道:“北地以北将军府上多少年不曾领受这般荣耀了!梅瑞特夫人真该要亲自南来叩谢这莫大恩典了!图特摩斯,这回选定了可别再要反悔呀!”

    法老微一颔首,如是心意已决。

    “因随心所欲而擅离职守,将军大人给的一顿鞭子是他该得的,本打算永不再用,但是今天我决定原谅他,因此将他召回。曼赫普瑞,抬起头来回答我——从此刻起跟随我,我命你保护的既是你牺牲性命也必须保护的,你做得到吗?”

    “是!陛下!”

    他想都没想,立即应下。

    “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侍卫官了!我相信你,如同信我自己的眼与心!”

    即令他从不曾对两地之君挥拳相向,这结局也远远超过父亲大人的期望了。法老的侍卫官!统领所有御前侍卫,近身护卫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他这逃兵担得起吗?

    他双膝一软,便即拜谢。

    “王兄,”

    久没吱声的小恩典这时轻轻扯了扯两地之君的衣角,唯恐惊走了暂歇住翅膀的希望,因此她小小声问,“那我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曼赫普瑞了,是不是?”

    法老微笑着垂眼看她,只问:“你还想不想去猎鸟啊?”

    小公主马上应了声“想!”,笑眯眯地拉了长公主要走,长公主正满含喜悦注视着新晋的侍卫官大人,叫妹妹猛地一扯,踉跄几步方才站定,回头再看看曼赫普瑞,他全没留意。

    日光探进来,地板上彩绘的青莲莎草一时活色生香,他盯着脚下雀跃扑翅的水禽图画,许多期待,许多迷惘。

    终于听见七说:

    “恭喜你啦,曼赫普瑞少爷!都说你是底比斯城的宠儿,这会儿可该认了吧?”

    他毫不避讳,抬起眼直直望住她。

    “七,”他哑声说,“对不起……”

    她笑着摇头,轻快拍了拍手,似已将他曾经的冒犯一笔勾销。

    “过去了就忘记了。”她微笑道,“曼赫普瑞少爷,但愿你别再贪杯就好。”

    他注视着她,不曾遗漏她神情中最细微轻浅的流露——她并没有忘记,只是她眉眼间的那点介意,不是为她自己,却是为了两地之君。

    我也挨揍了啊!

    他忿忿想,真觉得委屈。

    而她已迫不及待移转了目光,给他的原谅只是囿于无心他顾的打发。当她仰眼望住那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一双黑瞳就像是白夏至草晒干的花簇,漂浮在她漫溢的快乐上熠熠燃烧着。

    他这才发觉,女孩子爱与亲密的明示,与百无禁忌的大胆全不相干,仅仅是微微牵起唇角,似有若无般泛起的一丝矜持笑意,就已是一句温柔甜美的暗语,旁观的或不觉有异,局中人却是读得心旌摇曳,喜不自禁。

    ————

    金合欢小舟劈开密生的纸莎草丛,蜻蜓打眼前轻盈掠过,带起些微风声,在水面轻回,甜美的睡莲香气。梅瑞特公主与将军家嗣子同乘一船,阳光普照,河水暖暖的,她扑腾着水花绕住船游泳,忽而顶了散乱水草又浮上来,扒住船舷,安安静静看着他坐在河船里给她削娃娃,屏障般的纸莎草丛将他圈在她的天地里,不远处惊起的飞鸟和侍从们的欢呼声,小恩典置若罔闻。

    “我不要梳辫子的娃娃!”

    她再提醒他。

    曼赫普瑞不理她,继续一刀一刀镌出发辫的缠结纹路,他脸上那股专心致志的神气镇住了她,小公主胆怯起来,“曼赫普瑞,”她央求说,“你抱我上去吧,我不想游了!”

    两头划桨的仆从闻声腾出手来抱她,被她气咻咻地泼了一头脸的水,曼赫普瑞只得收了刀,将她水淋淋地提上来,她乘机搂住他的脖子,“曼赫普瑞,”她软软说道,“我不想要娃娃了,我们打鸟玩吧?”

    “我今天不想打鸟。”他一口回绝,“殿下,我送您到陛下的船上去吧?”

    “不要!”

    小公主扭头不悦,知道他是想要摆脱她。可他根本不管她高不高兴,转头就吩咐仆从们去找法老的船。

    循着欢呼声划去,找到的只是一群玩在兴头上的侍从,其中有人朝向他们比个手势,不发一言,摇桨的仆役心领神会。

    “大人!”他们恭恭敬敬道,是请示,也是暗示,“先停在这儿吧?”

    侍卫官大人沉着脸不答,梅瑞特公主环顾四周,“王姐!”她叫。

    纳芙瑞长公主乘坐的小舟从另一侧滑过来,脸色不会比他更好看。

    “曼赫普瑞,一会你领梅瑞特返宫吧,”经过时候她对他勉强笑道,“好没意思,我先回去了。”

    “王兄都不带王姐一起玩吗?”小公主奇怪道,“那个七真坏!才刚来就把王兄给霸占了!”

    一听见她孩子气地说“霸占”,他突然就冲动起来,劈手夺过船桨,将仆从们统统赶到河里,自己划着船穿过纸莎草丛往水沼深处去。小公主抱膝蹲在他身后,乖乖不语,眉开眼笑,还以为他要带着她去冒险。水波缓而柔,无声推着他俩前行,船舷两边,叶盏轻浮,偶尔跃过一两只蛙,水滴溅起,寻不见一朵开好的莲。

    再往前去,鸟叫虫鸣里飘出了人声。

    “……青莲的香,闻久了也会醉的……”

    依稀听见七在说。

    闻声划近去,举手拨开屏障似的纸莎草丛,目光穿过羽扇般花序望去,找见了一路上失踪的青莲。

    “王兄!”小恩典拍打着水花扬声叫道,“我和曼赫普瑞也过来了!”

    “王姐没有一起过来吗?”法老微微笑道,金合欢小船载着他和七,慢悠悠荡近来,满船花色映上七的脸,白皙中晕着莲红,亦有几分醉意。

    “她说没有意思,先回去了。”小公主怏怏道,又问,“王兄,你打了几只鸟啊?”

    法老转头看了看半靠在他身后的七,七笑盈盈地回以摇头摆手,似在取笑两地之君的一无所获。

    “今日无意打鸟。”

    法老微笑只答。

    “曼赫普瑞也说他不想打鸟,真没意思!”

    小公主嘟着嘴抱怨,七忙忙搂了一捧青莲递给她,她别过脸不理,他忙扔了桨去接,七对他扬眼一笑,黑瞳明净如昔。

    “曼赫普瑞少爷,”她说,“愿主神佑护您一路顺遂平安。”

    “曼赫普瑞,”法老顺势打发他道,“傍晚以前就要启程,早些回去准备吧。”

    他答应着,迟迟不愿划走,目送着人间的荷露斯神和他的七转过纸莎草隔扇,往更加僻静处去了。

    小公主搂着他的脖子湿嗒嗒地攀到他背上,尖细的手指玩似地在他背心上戳戳点点,他立马拉她下来,“弄痛你啦?”她怯生生问,“可是,你背上的伤不是都好了吗?”

    “殿下,你最好别在我的伤口上玩!”他警告她,“旧伤口是很难好透的!碰一下都会痛得要死,不许你再来碰!听懂了吗!”

    她瘪瘪嘴像是要哭,他不理她,埋头划桨,她瞅了他半晌,捡起他削了一半的木娃娃,摩挲着木面上新生的纠结的纹路。

    “曼赫普瑞,”她露出探究神气,拖着哭腔问他,“你也看上七啦?”

    他拧拧她滴水的发绺,顺手在她的发环上别了一枝莲。

    “我们回去吧,殿下,”他默认道,“傍晚前我得离开都城,就别耽搁了好吗?”

    “哼!”她不乐意了,“陪着我玩就是耽搁啊!”

    要在过去,他早就哄得她笑了,可这会儿她虎起脸赌气不理他,他却正是求之不得。

    他就要离开都城,去西岸绿洲学习骑术了,也许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七,与她朝夕相处的这个泛滥季已经过去,水退后的新泥等着哺育下一年的谷种,而他依旧深陷泥沼中,只想要继续。

    七,等到我骑着马再回来见你,你会不会就此对我另眼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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