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奈巴蒙回过身,却见出来迎接的是一位宫中女官,她朝他躬身行礼,笑道:“劳您久候,奴婢是在陛下寝殿内服侍的妙。”

    他与女官见礼,应道:“我是掌药祭司奈巴蒙,来接柽柳田庄的七回家。”

    “七小姐过午就随陛下去泽地游玩了,尚未转回。”妙女官含笑禀道,“祭司大人,您是要入宫稍候,还是愿意前行几步,随奴婢同到内宫码头迎候?”

    奈巴蒙略一沉吟,答道:“那便到码头去等吧。”

    “是,”妙女官应道,“请容许奴婢引领在前。”

    由宫门到码头,确是不远,栈桥上无人驻足,女官与他隔开几步站定,神色安闲地打量着他,眼神却很活泛,宛然是有话要说,奈巴蒙也不知该不该开口与她攀谈,他曾在至乘之地亲身领教过宫中人的做派,只是事隔多年,他又久居乡野,突然间与两地之君寝宫中出来的人物对面而立,他难免局促。

    他不禁与那位女官对望一眼,这一望见,女官便是一笑,却道:“早就盼望着七小姐能住到宫里,总算七小姐肯过来了,您这就着急要领她回去,陛下该多失望啊!祭司大人,且容奴婢说句冒犯的话,七小姐既是来了,您就该等着陛下亲自将她送回去才是啊!”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奈巴蒙忙欠身应道,“原该让她多玩几天的,只是家中另有些事……”

    “祭司大人,柽柳田庄真是这般离不了七小姐么?若真是缺人手,且告诉奴婢,奴婢自会为您安排妥当。”

    “并不为缺人手,而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他歉然答道,“也怪我考虑不周,来得鲁莽了。”

    “大人您言重了,原是奴婢僭越。”女官躬身只道,“祭司大人,这一归去,只求您千万早些将七小姐再送回来啊!”

    陛下的失望他可以想象,但心头始终盘旋的不详,逼住他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晚将小七领回田庄。

    七是田庄里的吉光,惟有她在,他才心安。

    唯有朝女官勉强微笑,他避过不答。

    看见他笑,妙女官忽地掩口失声,恰似惊到;奈巴蒙不明所以,向她望去,她见他望来,也不闪避,颇是失礼地与他对视,方才那敬而远之的客套神气此刻已消失不见,却见她眼波流转,似正思量,眉目之间,愈显温柔。

    奈巴蒙顿生不快,正欲责问,女官不等他启口先已折腰致歉,含笑只道:“祭司大人,七年将过,您一定不记得奴婢了,可是奴婢却还能认得出您呢!”

    她既这样说,纵使他有心追念,却也不便盯住她的脸细细回想了,奈巴蒙只得向她欠身道:“还请您恕我眼拙。”

    “可不敢当呀!祭司大人!”女官微笑道,“奴婢统共也只有幸见过您一回。便是在主神赐予恩典的那个黎明,奴婢奉着哈普塞那布大人的口令,原是去请的典医祭司,不想却是将您领到了圣庙码头的栈桥上。祭司大人,您都忘记了吧?”

    他都忘记了吗?

    西塔门上浮起的光城,晕在暑热里的月轮,暗流涌动的河畔,两位权臣言谈间的剑拔弩张,北地以北将军府上的逸闻,次第流转于两陛下御前的方解石盅,初始池上纷繁展翅的圣朱鹮,朝阳光芒下静静显现的小七。

    历历在目。

    祭司便朝她微笑,答:“难为您还能记起。”

    “啊呀祭司大人,”女官轻声只笑,“那可是恩典诞生的黎明呢!奴婢怎敢忘记?”

    言笑间她不觉颔首垂眸,羞涩未现,笑靥边先泛出一分亲近,说不出口的那些话语,全都在这分亲近里表露无遗。

    栈桥上祭司给她的一望,发觉之初固然是如受了冒犯般的不悦,只是当她年岁渐长,宫中又是不愁寂寞的所在,这层浮浅的不悦伴随她形单影只的来去,慢慢发酵,渐被岁月酿成了回忆。

    只为奉献祭司那时那地的偶一凝望,那个此刻她留在他眼中的美好,令她永生难忘。

    她最好的年华,曾经引人留心过。

    奈巴蒙试着去回想当初怜悯众生的心念,他想要记住她的美的,但是没能做到;渐次亮起的灯火旁,那一此刻她留在他眼里的美好,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也曾年少,也曾心动,也曾意气风发跃跃欲试,自甘困守凡尘之外,以为能有心力铭记下每一缕飞速流逝的美,到如今扪心自问,他又能真正记得谁的美好?

    ……光。

    往最深处找去,美好到令他禁绝念想的残片里,只有光在熠熠闪烁着。

    其实他从来就无意于周遭流逝的美,他真正在意的唯一是他耻于承认的,他用这怜悯众生的借口来铭记他那不可言说的爱恋,骗了自己这许多年。

    祭司在暮色中打了个寒颤,带着苍白的笑容望向那已过了花期的女官,不忍用言不由衷的歉意幻灭她自以为不曾虚度年华的自欺。

    她们苦等的陛下终于长成,看中的却是他家的小七,若不是她当时坚持要他同去回禀,这世间又怎会有柽柳田庄的七?

    神恩莫测。

    暮色笼罩,河面上起了桨声,灯火通明随船而来,小七隔老远就认出了他,她倚在人间的荷露斯神身侧,招手扬声喊他:

    “祭司哥哥——”

    船队靠向码头,奈巴蒙倒地行跪拜礼。“陛下!”妙女官禀道,“掌药祭司大人来接七小姐返回柽柳田庄,已在此地久候多时了。”

    顾忌着眼前这许多人,七没有多问,只匆匆说:“图特摩斯,我跟祭司哥哥回家,你不用送我了。”

    法老微带疑惑地向祭司望了一眼。

    “我明天会去看你,”他叮嘱,“路上小心。”

    返程的王船载着兄妹俩,遵照两地之君的吩咐,径直转往西岸渡口。

    “祭司哥哥,”七在他身旁轻声说,“对不起,没和你们说一声就跑到王宫来了……”

    夜色里看不清她的歉意,她的快乐他却听得分明。

    “玩得高兴吗?”他问。

    她点头笑,奈巴蒙从未见过她曾有如此刻这般自在。

    真不该就这么突然过来接她的,他想。

    “这一天都玩什么了?”

    “说话玩呗,不停地说,不停地吃,手里嘴里都没断过,宫里边好多姑娘啊,图特摩斯朝觐的时候,她们都跑来看我。下午一起去沼泽地打鸟,可我们又只顾着自己说话,不小心冷落了一起去的两位殿下,她们都不太高兴呢!我也弄不明白,祭司哥哥,为什么我一见着图特摩斯,眼里就看不到其他人了呢?”

    他试着宽慰她,听见的唯有自己无可奈何般叹息。

    “那多好啊……小七,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的眼中只容得彼此……那多好啊……”祭司低声叹道,“身而为人,所能掌控的时间与心力是极其有限的,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难免要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小七,既然你与陛下彼此属意,就不要再处处顾忌着别人了,从今起只想着你自己,只想着陛下吧!连自己的心意都能轻易舍弃的人,在他舍弃自己以前,先已舍弃了他心上最为在意的那个人……”

    七不觉靠近去挽住了他的手,“你的手好凉啊,祭司哥哥,你冷吗?”她挽住长兄手臂,努力想要温暖他,停了停,见他摇头,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问,“祭司哥哥,光又做错什么了?”

    他迅速看她一眼,毫不掩饰被她识破的惶恐。

    “光来找过我。”他低声答,“小七,我担心会出事。”

    祭司低沉的语调令她不由得一凛,但还来不及往坏处去想。

    “光是不会为她自己的事上到神庙里烦你的,”她说,“三哥没在家吗?光要真有什么事,三哥总会护着她的。”

    她不在,阿蒙奈莫内更不会在的,他想。

    只是“通奸”这个字眼,对着小七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踌躇间听她又问:“是不是田上有谁家来找麻烦?”

    水退开耕时,为争新土争水渠,村邻间起纠纷是常事。

    “是光的缘故,”他终于字斟句酌地对她启口说道,“她忘记自己已是定了终身的人,趁着田庄里谁都没在,又跟路过的比泰穆搅在一起,这回她遭了神罚,被母亲撞见了——小七,一会到家,你劝劝母亲吧!她被气得神智不清,以至抛弃了心底里的仁慈与怜悯,坚持要请出村中的长老们来裁决——”

    “祭司哥哥!”七惊道,“你是说,娘想要长老们以通奸的罪名淹死光吗?”

    他一窒,痛得要跪倒。

    在心口滚过千万遍的字眼,入到耳中,竟是万箭穿心。

    “呃,”他含糊应,“正是如此……”

    “祭司哥哥,你别着急!我一定会劝得娘回心转意!你就让光在神庙里边躲几天好吗?总得要等到娘消气才行——四哥怎么说呢?要紧的是他得替光说话呀!”

    他不答,又听见小七一迭声地催促船夫快划快划,痛稍缓了缓。

    接下来必须说的话,他不敢启口,因为每一个字,每一句的事实,都是他施在心上的鞭笞,逼着自己没入无尽追悔之中,透骨冰凉。

    “祭司哥哥!”七生怕他昏厥,用力推了推他,“你说话呀!”

    他望向暗夜,眼看着头顶巨石砸落,带起的风在耳畔轰隆隆地笑。

    “光没在神庙里……”他说,“我把她赶走了……我不能——不能让她的污秽不洁玷污了神明的属地!”

    “祭司哥哥!”她急怒之下冲他大喊,“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护着光?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祭司颓然坐倒,沉淀舟中的青莲芬芳被他惊散,往河面上弥漫开去。

    “她配吗?”他沉沉自问,“背负着混淆之罪辛苦为她铺好的路,她珍惜过吗?放纵、无知、不知感恩,值得我护着这样的她吗?”

    她也找不到答案,半跪在长兄身边,把脸贴住他的衣襟,湿漉漉的凉意。

    “是我说错话了,祭司哥哥,”她竭力将他挽住,却是想让他倚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该有多么伤心才会把她赶走……祭司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明知道你那么喜欢……对不起,祭司哥哥……对不起……”

    是喜欢还是憎怨,他分辨不清,被这许多年一点一滴磨过,早就麻木了。

    起初母亲就不赞成光和四的婚事。

    “四太老实,嘴笨,心眼也不活泛,他没本事让光收心的,”她说,“三儿有这能耐,却又是个不想过安生日子的——可若是你要娶,我便会赞成,因为你是你,我总该让你任性那么一回。”

    母亲早就知道,他不敢面对的这分眷恋,她早就知道。

    可她的话他却听不明白,如果她愿给他任性的自由,那为何她还要送他去做奉献祭司?为何她还承望他在至乘之地行走,好让村中人人称羡?他生来居长,注定了没有任性的资格,注定是要让母亲倚仗令母亲骄傲的,不止是她的虚荣容不下他对光的私心,他的也绝不能允许。

    何况,里边更牵扯进了小七。

    欢宴节时的意外中选和将军府少爷的伤,耽搁了光与四的婚宴。母亲扬眉吐气之余,立刻收回了之前默认婚事的妥协。“想想小七吧,”她总拉着四苦口婆心地劝,“她就要入到陛下的闺苑里了,要是让宫里那些眼高过天的贵人们知道她家兄弟娶了个家养奴隶出身的正妻,还怎么能够尊她敬她善待她?替她想想吧,别让她难做啊!”

    这种话自然是避着其他人说的,那一阵小七着实无暇关照旁人,他最先是无意中听见三儿在训斥四:“……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丫头才不会管这些,她的好处不就是不管虚名只看人么?你想那些干什么?还替陛下担心上了!莫非你真是瞧不出来?哪怕小七就是个傻瓜,陛下也照样会宠着她的!你只管娶去,真要有事,不还有我担着吗?”

    他时常想起三儿的这番话,从心底里认同弟弟的看法——日日渡河驾临西岸,只为在黎明时见一见小七的陛下,是不会为了无关旁人而委屈小七的。然而母亲历经世故,为人处事自有她的道理,她知道王庭闺苑里的事着实由不得两个才长大的孩子掌控,她想要为小七的将来做长久打算,这都对——倘若陛下不是这样的陛下……

    还在夏宫里嬉戏着的两个人,只在一时一地的逍遥,终究躲不过外边的酷暑,又何妨由得他们再多自在几天?

    然而光仍是他的心病,母亲和三儿的话,不管四听得进听不进,多少总存着顾虑,为将军家的少爷忙得人仰马翻的日子里,四似乎也有意远着光了。

    点缀了整个收获季的俪影双双,洪泛未退,落到他眼里,只剩着形单影只的一束光了。

    她软瘫在地上死死攥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的时候,淡金色的头发早被暴怒的母亲扯得零落不堪,因为跑得太急太惊怕,她喘不过气,连连咳嗽,“要是七没有来!”她大哭着质问他,“要是七从没有出现过——祭司大人!我才是柽柳田庄里的七呀!要是七没有来,夫人仍还是会宠着我的!我也不会迫不得已嫁给荷瑞!还有三少爷——三少爷也会是我的!祭司大人!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祭司大人!您为什么要把七领回来!”

    她怎么会不怨恨?怎么会不寂寞?

    他宁可她怪罪于他的怯懦,也不愿听她满口胡言一心归罪于小七,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就是小七,她不能这样忘恩负义!听她在神前倾吐着对于小七的怨念,他才知道她竟是这般卑怯与可鄙。

    而他仍是眷恋,几乎就要听从了她的妄言,几乎就要怪罪自己怪罪小七。

    他仍是眷恋……

    往田庄去的路,黑得让人心生绝望,庄院里灯火全无。

    “不用进去了,”祭司对小七道,“没有人在家,都出去找她了吧?”

    他俩停在柽柳林外边,等在黑暗里,惶惶相对,束手无策。

    “祭司哥哥,”七攥紧了长兄的手,追问,“光还对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牢骚话,”祭司淡淡道,“四要了她,却不能时常陪伴她……说来说去,寂寞难耐而已……无力掌控住自己的人,注定会遭受厄运……”

    光的寂寞,七是无法理解的,谁不孤单呢?她想,四哥待光那么好,光为什么还要找别人?难道说越是如胶似漆的两人,越经不住分离?哪怕只分开一天或半天,寂寞也会变本加厉地回来找你,回来摧毁你,是这道理吧?

    “祭司哥哥,两个人犯的过错,为什么长老们只惩罚女人?”

    奈巴蒙顿住,难以说明,他也没有心情和她争论男女地位身份的轻重有别,今时今世,有两陛下在玛阿特天平上分庭抗礼,这诘问无人能答。

    “小七,”他缓缓道,“我也想问问你,假如——假如那时让光嫁给了阿蒙奈莫内——是我的决定错了吗?”

    可怜的祭司哥哥,问过自己无数次了吧?

    替别人安排幸福,这是神明才做得到的事啊。

    为什么他就不能亲口问一问光呢?

    那时他曾反问她:“为何我该要去顾虑奴隶的心意?”

    而今她也只好再叹口气,重复着答他。

    “祭司哥哥,你要是不做奉献祭司,那该有多好……”

    “哥!”

    便听见图提在路那头叫他们:“是你吗?哥?小七也回来了吗?”

    他们急忙迎上去,“小哥!”七喊,“找着光了吗?”

    “还没!我刚把三哥找回来,娘领着人往西边去了,四哥沿着水路在找,三哥也去了,我们得赶在娘的前头把光找出来!”

    他们比母亲更了解光,知道她不会摸黑躲藏在荒漠里,那儿有她害怕的鬣狗与胡狼,当下四散开,各自执了火把在村中各处寻找。天快亮的时候,母亲一无所获地回来,虽是疲惫不堪,却还在气头上,预备稍事歇息再去寻找。七和三个哥哥在渡口碰见,都是精疲力尽,守在栈桥边等着四从河上返回。三儿爬上枣椰树,砍下大串枣子给他们充饥。天色渐明,两岸渐醒,渡口就要人来人往,谁都不想开口说话,薄雾笼罩的河面上,光杳无踪迹。

    船来的水声响起时,攀在树梢了望的三儿却是声息全无,这让他们以为来的是别家的船,可是当水波声近,四的脸从烟瘴般的薄雾中显现,僵硬冰凉的脸。

    “四哥——”七喊。

    她这一喊惊醒了树梢的阿蒙奈莫内,他连滑带跳地下来,冲上栈桥扑去猛拽住七,将她拉到怀里,“不要看!小七!”他急促命令,“闭上眼睛!”

    眼前一阵昏厥的黑,原来是他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不看……三哥……”她颤声说,“三哥……我没关系……你快去拦住祭司哥哥……千万别让他看见……”

    三儿如是未闻,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顾念长兄,只呆呆望着四的船靠近来,小七的眼泪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倒像是替他哭的。

    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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