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把脸朝向北风坐着数百万年且看到幸福”

    灯盏边缘走了圈墨迹,圣书体镌成一句祈愿,火苗在半透明的莲心亭亭立住,她吹口气,看它跳跃几下,扑动的光映上莲灯,烟火热气转瞬即逝,香根草芬芳回涌,似乎比前一刻更清爽了些许。

    妙女官来找她,不带风声地将她从宴饮厅领到了法老的寝殿,女官缄口不语,她亦心中无底,独自等到此刻。

    宴饮厅中正是人声鼎沸,站在这里仔细倾听,那些醉与笑闹隐约可闻,仍听得见有谁胡乱在唱:

    “……夜色多么浓,夜色多么浓……啊,尊敬的奥西里斯……夜色多么浓……”

    在两陛下的醉节宫宴上唱起护佑亡灵的颂诗,是很不合宜的,亏得那位少爷有本事把话圆得妥帖,她很想对他道声谢,谢谢他为光上心,又觉得更欠他一声道歉——她不该对他乱发脾气的,不仅没有资格,更没有理由,可是当时怎么就昏头昏脑地对他说了那些重话呢?

    可惜他一唱完,就被将军大人拎走了,她根本没有机会挤过去对他致歉,只望见那七岁的小恩典晃着满头金穗子追去,长公主则沉静得有些异样。法老在御座上看着他的侍卫官胡闹,一笑了之,而首辅大人家的千金,欢宴节甄选上得着“阿蒙神妾”头衔的那位小姐,跟随首辅大人就坐在御座的下方——要是她也能坐得那么近就好了,能听见他说话,想知道哪道菜他会多吃几口,哪种香料他碰都不碰——唉,他们天天都见面,却总是她在或哭或笑,她并不想要他永远迁就着她。

    夜色愈沉,已近拉神自愈重生时(1),今晚她还回得去吗?

    眼前正是播种季最忙的时节,田上勉勉强强还够人手,只是田庄内外无处不在的沉闷与冷清,直逼得人想走。自打光离开后,四哥就始终在梦游,他眼里的神采全都跟着光落葬了,小哥不得不成天跟住他,生怕他也跟着失足,被光带着一块儿走了;三哥是一逮着机会就躲得远远的了,也不知这时节他正游荡在哪片荒野里狩猎?邻村画师家的舞,羞羞答答跑来打听了好几回,谁也答不了她;而祭司哥哥——母亲严禁所有人为光守丧哀悼,“且当是走丢了一头驴!”,光留下的全部物事都被娘一把火烧得不留痕迹,四哥不敢阻拦——而祭司哥哥,漠然旁观不言语,转身上到神庙里,闭门侍神,无人得见。

    两陛下今晚的醉节欢宴,她原本是不会来的。播种季的农忙稍稍缓了缓母亲的怒气,可这一缓却是给了病恙可乘之机,昨晚母亲几乎咳了一整夜,她本打算下午去请祭司哥哥回来替母亲看看,不料长公主竟是亲自遣人过来请她,这该要如何回绝?母亲见她为难,倒情愿自己上到神庙去找祭司哥哥问诊,好让她不必多虑。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祭司哥哥,久不见他,他是不是再也不愿回到这了无牵挂的俗世了呢?

    步履声由外殿传来,听见他在问:“快到‘拉神自愈重生时’了吧?”

    “还没呢,陛下,”妙女官安慰道,“还来得及,七小姐正等在里边。”

    他从斜斜挽起的帘幕后转进来,走近先俯身吻过她的眉心,“困了吧?再忍一会,跟我来。”

    他擎着雪花石膏的灯盏,带她往临水露台去,拾级而下,直走到水波漫溢的尽头。他将莲灯搁在地上,光亮晕散,她才发现两边搁着许多小烛盏,好像石阶上开出的银莲花。他引火点亮了一盏,捧在手心里对她微笑:“都说今晚许愿会特别灵验,放进河里的烛盏全都能安然无恙地浮起,阿洛,赶在明天来临前,把你的愿望都说出来吧,我会尽我所能,替你实现,倘若有我力所不能及的,那么今晚醉到尽兴的神明们也会为你达成心愿。”

    “你这是打哪听来的呀?”她笑道,“这样稀罕的银盏,应该留给贵人家的千金们求姻缘的,用来托住我卑微琐碎的愿望,神明们看见,准要怪我挥霍了。能够陪伴在你的身边,已胜过了千百万个愿望成真,我不敢太贪心。”

    “你的任何愿望都不是卑微琐碎的。”他坚持道,“把你担忧的,让你烦恼的,所有想起来仍会觉得伤心的那些事,全部都说出来!让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她鼻尖一酸,慌忙垂下眼,不想再被他见到泪光,这些天她对他哭得够多了,自己都烦。

    从他手上接过烛盏,她轻声说:“请——请保佑祭司哥哥,请让他别再怪罪自己!请让他别再怨恨自己了!”

    烛火荧荧,汪着烛泪,清亮如水。

    她将它送入河中,手一颤,烛盏剧烈摇摆,幸未倾覆,她小小的愿望,在暗沉沉的水面上星星闪烁着,迂回地漾开了。

    又点了一盏,他递到她手心,她说:“希望娘能饶恕光,能允许她戴着家传护身符落葬。”

    “希望光能完好无缺地通过奥西里斯神的审判,赎清过错,去往永生。”

    “希望娘能消气,别再责骂光,非说不可的话,也请别让哥哥们听见。”

    “希望三哥能在家里多留些时日。”

    “希望光的娘亲能从悲伤里缓过来,我真怕她会哭瞎了自己。”

    “希望曼赫普瑞少爷会原谅我的口不择言。”

    “希望村里的人别再风言风语,但愿那些不安好心乱嚼舌的家伙们三个月都不能开口说话!”

    听她忽而说得激愤,他反倒笑了,问:“为什么你的愿望里全是别人?”

    她无从否认,她想要的快乐并不建筑在别人的吉凶上,为什么她的愿望里全都是别人?

    “图特摩斯,喜欢我真的很辛苦吗?”

    期望他断然说不,他却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她愈加觉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一定是辛苦的,”她沮丧地自问自答,“就为我任性的一句话,害得你每天都要在两岸来回,我又总是在为不相干的事上心,从没好好听你说过话——图特摩斯,我把你给连累了,对不对?”

    他捧起她瘦尖了的脸蛋,再问:“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曼赫普瑞少爷对我说的。他说,喜欢我会很辛苦的,因为我心里面尽是别人,很容易就把真正喜欢的人给连累了,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喜欢我的。”

    笑意又回到他眼里,“又是曼赫普瑞吗?”他微笑道,“那家伙还得再长几岁才有资格说这话。”

    “但是,祭司哥哥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呢。”

    “奈巴蒙祭司又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叫我不要在意别人,从此以后只想着你,只想着我们俩就好……”

    “但不管是曼赫普瑞还是奈巴蒙祭司,对你而言一样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别人啊,”他低声笑,“阿洛,就为你自己向神明们许个愿望吧!只想着你自己就好!”

    她望他一眼,接过烛盏。

    “但愿图特摩斯再不会因我而烦恼不快,”她轻声说,“但愿我能够多了解他一些,但愿他能让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幸福……”

    新点燃的三盏微光悠悠荡荡飘去,河水濡湿了裙摆,烛盏被波浪推动着旋转来去,她的愿望们环住半跪着的他俩,在尼罗河上起伏闪烁……嘴边流连的笑意,眉峰上舒展的笑意,愿我能为你留住这些愉悦笑意……夜色多么浓,夜色多么浓……她在心里跟着和,神明会趁着夜色伸手取走她许下的愿望们吗?

    “图特摩斯,” 她悄声问他,“你有什么愿望是我能为你实现的吗?”

    “有啊。”他答。

    可他没有告诉她是什么,仍是百般眷恋地亲吻她的眉眼她的唇,不愿放过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个此刻,生怕一松开手,她又会变回那柽柳田庄的七,哭个不停,让他束手无策,焦头烂额。

    ……

    “较之闺苑与王庭,她难道不是更适合西岸村野田庄?”

    酒宴上母后微带疑惑的诘问言犹在耳——虽是疑惑,却是断不肯亲近的,连御前觐见亦不得恩准:高抬了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便是堕了王庭之尊,彷佛这般视若不见拒之千里便可将其一笔勾销,而又免不了好奇,因他而倍加好奇,许她赴宴,远观即可,何苦让尘土泥腥玷污了南北两地最尊贵的呼吸?柽柳田庄的祸事无足挂齿,但谁又止得住攸攸众口?或早或晚,必要殃及无辜;偏逢此时播种季已至,西岸操练临近尾声,眼前百事初启,库什总督先已遣人捎来了不详预警,虽不至转身就要为遥远南境的风吹草动厉兵秣马,但边陲异动终不容小觑;而北地以北敬奉图特神的祭庙工事乏人可用,正急待以图特神之名降临人间的两地之君亲往督察;曾经以为万无一失的庇护之所已不堪续用,该是另做安排的时候了。

    ……

    他终于往后仰了仰,对她说:“阿洛,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返身上去,取来一只乌檀木盒。

    木盒制成御名框(2)的形状,盒盖上空白一片,还等着主人填上属于自己名讳的圣书体。

    “是很贵重的礼物吗?”她怯怯问。

    “这是比南北两地更加贵重的宝物。”

    他递给她,让她自己打开看。

    掂在手上,只感觉到木盒的分量,什么样的贵重礼物竟会轻如空气?

    她猜想里面装的是薄薄一片纸莎草纸,上面用圣书体写着他给她的海誓山盟。

    可是打开之后,却连纸草碎片都没看见,仅有两支羽毛,栖在他送给她的御名框里。

    穆特女神的鹰羽,在底比斯王族统御两地之初,就已是王后的表征。

    祭司哥哥教过她的。

    可她却说:“鸵鸟毛!”

    他扬起眉,灼灼望住她,疑心她是在装傻,她偏是一脸天真地仰起眼,问他:“图特摩斯,你为什么要送给我鸵鸟毛?上回我去邻村找寻曼赫普瑞少爷的时候,曾看见那里的姑娘把鸵鸟毛戴在假发上,是不是你也想让我穿上鱼网戴上鸵鸟毛来讨你喜欢?是不是这样啊?你想看我穿吗?想看吗?”

    她捧起他的脸一迭声地问,仿佛很诚心的样子,又仿佛全是戏耍。

    错愕之下,预备好的慎重其事皆被搅乱,被她半是蛊惑半是玩闹地连声追问,他的思绪也被诱得走了偏门,听她不怀好意轻轻往他耳朵眼里吹气,笑着取笑:“图特摩斯,你的脸好烫啊。你别躲闪呀,让我看看你脸红的样子,你害羞啦?”她笑着亲吻他的前额,亲吻他的眉眼,亲吻他挺直的鼻梁。

    “图特摩斯,”她搂着他的脖子格格直笑,“你害羞的样子真是好玩……”

    他给她逗得意乱情迷的,哪还会去想她是故意还是无心?想好的许多话都先甩到明天,眼下尽想着亲吻她了,她蜷缩到他的怀里,眼泪蹭到他的手臂上,他才惊觉她的轻颤只是因为忍着抽泣。

    “唉,图特摩斯,”她倚在他心口上叹气,“这世间还有比这两支鹰羽更沉重的礼物吗?”

    他捧起她的脸,拂掉她脸上的泪。

    “没有办法,它就是这么重!可这世间除了你没有人能佩戴它!阿洛,勇敢一点,戴着它和我一起走下去吧!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她相信他会的,她相信他会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的,陪伴她度过每个难关。可是鹰羽的意味是与他俩之间的信念与爱恋全然无关的,它是夏宫之外的整个暑天,它将逼迫着她去面对每一个存在或不存在的下一此刻,它将她陛下,长公主,小恩典,闺苑与朝堂,神庙与军队,所有近在眼前的遥不可及,所有只可想象的变幻莫测,都在这一此刻被它揽进了他俩之间,明天会怎样,她真不敢想。

    不过这些他一定是想过的,既然他信心满满,她何必要忧心忡忡呢?

    她眨眨眼,朝他笑了。

    “能给我簪上吗?”她问。

    这时又想起了光,想起朝阳里四哥为光簪上的金合欢,曾经以为遥远的将来,就在此刻,可是她没有想到,如繁星般闪烁在河面上的愿望里,他为她簪上鹰羽的这一此刻,她竟会是如此的迷惘与惶惑。

    也取了一盏银莲盏,捧给他,她说:“图特摩斯,你也许一个愿望吧。”

    他引火点上,那么专注地凝视着她,唯恐她会有一丝丝的勉强和不乐意。

    欧佩特节时独自在黑暗中面对着阿蒙-拉,主神的卡与他合而为一,新生的力量灌注在他血脉里,确信那一此刻主神是会为他实现任何心愿的。他曾经祈求主神,让她能在柽柳田庄顺利长成,也曾祈求在他长成以前,不要让她婚配别家,更不要让她流落他乡。他的祈愿一个一个都成了真,可是他俩的明天,依旧需要小心翼翼地前行。

    “阿洛,”他祈愿,“住到宫里来陪伴着我吧。”

    她嫣然微笑。

    “好啊,”她一口应下,“和你住在一起,会很有意思的。”

    她应得那么爽快,他竟是惊喜得一怔,看她轻轻吹动他手心的烛火,眼瞳里跃动着柔和的光。

    “我想让你高兴,图特摩斯,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就算世事无常,前路多舛,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害怕。”

    将烛盏送入神明们的水域,他在心里许下的愿望,还不能说给她听,她的愿望甜美如蜜,可在她彻底抛开所有别人以前,她仍还是柽柳田庄的七。

    但无论如何,他为她戴上双羽了。

    从此母后再不能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王姐再不能理所当然般领受她的跪拜礼,其余所有不明究竟的众人,再不能越过了这两支鹰羽而如天经地义般视她为“柽柳田庄的七”!

    可以想见随之而起的波澜与涟漪,他承认这一步是他走得心急,被迫将她拉进这棋局,害怕她无法承受他身处之地的凶险,害怕她会因他而卷入泥沼般身不由己的困境,更害怕他的恩典会变成她手里的棋,令他退让迫他放弃,反手将他逼至进退维谷之地。

    然而世无万全之策,情势至此,唯有勇往直前。

    河水漫涌,轻捧起低回处聚集的银莲,留它们一盏一盏浮在河面,起伏闪烁,熠熠灼烧,灼烧着的不堪回想的纯挚誓约,化灰之前,回旋在河心;水波急涌,席卷过岸阶,霎时搅乱了连片晚莲静谧的盛开,腾起的暖洋洋的芬芳里似乎都沾着些许惊慌;洁白石灰石砌成的内宫河岸上,聚拢在水边许愿的宫侍提着风灯惊呼退散,精细亚麻布裁制的长裙被突如其来的水波卷湿,裙摆印下墨渍般的淡淡泥泞,登时懊恼得连声咒怨,后边未被殃及的女孩子们却是格格直笑,望见水来,她们顿也像被惊醒了的晚莲,一朵朵飞快溜上阶梯,慌忙簇拥着跑开,灯影浮现柱廊,纸莎草束立柱绽开的华丽花冠在墨蓝色夜幕中惊艳一闪,转瞬消隐,不知那憧憧柱影交织的甬道里,此刻是否依然浮动着旧时橙花香气?

    夏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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