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宫门前羊首狮身像大道,日暮微光余韵未尽,夜已初启,因是未奉召唤擅自前来,曼赫普瑞不敢莽撞,跳下马先嘱托卫兵进去通报一声,回身望见七正要跟着跳下,忙跃近前去托住了她,她长长的辫子顺势晃过他的眼前,这才瞧出了异样。

    “你的护符牙牌呢?”

    “我把它留给祭司哥哥了,”她借着他的力安然落到地上,低头理了理衣裳,“更需要得到哈托尔女神庇护的人,是祭司哥哥才对。”

    他挠挠头,承认她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是他管不了别人,他只希望此刻能得到哈托尔女神庇护的人是她,管不了她是法老的恩典还是柽柳田庄的七,他只希望至乘之地与阿瓦瑞斯家庙中供奉着的所有的神明,都可以像他一样不辞辛苦不计得失地一门心思只想护着她。

    他想他该说些安慰她的话,然而此刻她一无所知的脸望去竟是如此安宁柔和,犹如未被惊破的幻梦一般懵懂无辜,他狠不下心。纵使那未曾到来的明天在他的想象里已是一派黄沙蔽日策马狂奔逃亡景象,辗转犹疑过千百遍后,他不敢惊破眼前幻梦。

    迎面拂过的晚风携来意外的清凉,闻得见播种时节新芽初生的芬芳,隐约一缕烟火气息,冲得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焚香的气息。

    “多半是长公主从至乘之地返回了。”他揉着鼻子对她说,她马上扭头望向大道尽头浮动的灯火光明,不觉朝他身旁靠近两步,神情里莫名露出畏怯之色,还以为他浑然不察。

    “怎么?”他质问,“你怕她?”

    她微一犹豫,并没出言否认,抬起眼看着他却问:“曼赫普瑞少爷,你同两位殿下从小熟识,你能不能好心告诉我,我该要怎么做才能让长公主和梅瑞特喜欢我呢?”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是咧嘴笑了。

    “那么简单的事也要来问我?”他取笑道,“只要让陛下讨厌你就行了。不过,一旦她们知道陛下不要你了,你就连让她们讨厌的资格都没有了,那样你会高兴吗?”

    她无言以对。

    “往后数十年里她们会一直轻视你挑剔你,主神都没办法让她们喜欢上你。我劝你还是死了讨好她们的心吧,根本白费!还不如匀出一点点来回报给这世上真正在意你的人,那该多好!”

    “可她们是图特摩斯的姐妹呀……”

    她小声辩,依旧是田庄里养下的那套家人至亲的天真念想,全然不知底比斯王庭内兄弟姐妹彼此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维系与存在。

    “她们是陛下的姐妹,却是你的天敌,”他懒得对她详尽解释,“你只要尽力守着陛下就行,她们不来招惹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话虽如此,总归事与愿违。

    当那队返宫行列慢慢行至近前,端坐于抬轿内的长公主先已认出了站立在狮身像前的两人,含笑掀帘喊停了随从,而后竟亲自下了抬轿朝向他俩缓步行来。再要如何不欲惹事,也不得不趋近前去俯身行礼,两位公主近前,他从来是不必行跪拜礼的,眼角余光瞥见七也只是颔首为礼,他不禁心上一宽,知道那两片轻渺如尘的鹰羽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

    “曼赫普瑞,”长公主微笑招呼他道,“从西奈返回之后这才是第一回看见你呢,单只听见小丫头们争着跑来说个不停,赞叹那骑着马来来去去的侍卫官大人好威风好帅气呀!”

    他笑了笑,无心接她的打趣,开口禀告此来是为觐见法老。

    长公主望向一边袖手而立的七,温言只道:“母后一定要图特摩斯先到图特神前告过了疏失擅离之罪,才许他前去见她。虽不知你俩前来所为何事,总归是要多等一会儿了——不用这就悬上心呀!图特摩斯与图特神最是亲近,神明有意,必不至真的怪罪于他。”

    末一句她是对着七说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声气令那柽柳田庄的七顿时受宠若惊,连曼赫普瑞都不免愣了一愣,眼睁睁看着长公主纡尊降贵,主动走近去挽住了不知所措的七,转头又朝他嘲弄般笑道:“不必这般亦步亦趋呀,曼赫普瑞,难得遇见,我不过是想与这孩子多说几句话罢了。”

    曼赫普瑞只得退开几步,避嫌似地往抬轿仆从那边靠了靠。长公主挽住七的手,愈往羊首狮身像投落的暗影里融入进去,一面瞅着她含笑却问:“是在闺苑里住过了好些天的姑娘,为何仍还穿着旧时粗布衣裳?前次母后见到,很是不解呢!还来问我,是不是宫里用的亚麻料都生着倒刺,刺得那莲朵样的孩子竟是穿不上身?”

    她愈感局促,被长公主转述中的她陛下揶揄得有些发蒙,惟恐一己任性莫名殃及了无辜旁人。

    “妙女官先前为我准备了好些精致衣裳,是我不愿意更换,”她无奈小心应道,“因为——因为王家亚麻布的质料太过轻薄,式样又是那么——那么不适合走动,绷在身上,总是不能安心——”

    长公主闻言,眉心微蹙,仿佛怀疑她是在存心逗趣,旋即又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果真是一无所知呢!”她微笑道,“御医总管大人将你送来的时候,竟不曾告诉过你闺苑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她极想坦承自己与曼涅托大人其实并不熟识,但也很清楚此刻说出来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否认,不如闭口不言。

    “闺苑有别与朝堂,却也自有秩序。”便听长公主柔声又道,“先前我还为此担忧不已,惟恐图特摩斯对于你,仅仅是年少不知偶一迷恋。回想你俩在闺苑内旁若无人的亲近,搅得宫中人人心思难定,争着溜去观赏这多年未见的风景,又一路赞叹着回来。那些赞叹之后,她们的委屈与怨艾,只愿穿着田庄粗布衣裳的七啊,你真能担得起么?毕竟这世间任谁也不敢轻言永不厌倦,前路漫漫,你们才只到这点岁数,你真敢相信图特摩斯对于你的迷恋会一直持续到永生之地吗?你终究是田庄里养大的孩子,穆特女神的双羽本不是你命中应有的馈赠,人间荷露斯神的闺苑亦是你无力掌控的地界,柽柳田庄的七啊!可别轻易放纵了自己的贪婪之心!玛阿特秩序下,你最好的归宿理应是去往另一座田庄。不要奢望,不要逾越,流年里自会有平凡安定的愉悦等着回报你的安分守己,这才是人世间通行的道理啊!”

    一席恳切之言说得她愈加低头,似被“阿蒙神妻”的柔声细语一句一句压折了脖颈。曼赫普瑞少爷刚才还好意提醒过她,只是当长公主的温言劝诫入到耳中,她听得出这些不中听的话语竟然全都是出自天敌真切的忧虑。

    一时间真不知是应该低声下气地感恩,还是应该掷地有声地辩解?她混乱地在疲惫不堪的思绪里寻找可堪一用的应对,怎找得出来?

    却只想,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

    祭司哥哥说过,我只要想着自己的心意就好!

    便把心一横,逼着自己挺直了背脊,心底郁积已久的百般委屈随之涌起,一齐扑到耳畔翻涌鼓噪,她抬起脸正视着长公主,才满十四岁的她怎可能在这一此刻望得见流年之外的明天?

    那遥不可知任人揣测的明天,又怎能及得上如此真切如此确定的眼前?

    只有眼前,只要眼前。

    “我并不敢放纵了自己的贪婪之心,殿下!我也知道首辅大人家的小姐比我更适合王宫与闺苑,我也知道穿着粗布衣裳却佩戴着穆特女神的双羽走来走去很不相宜,可是没有办法!殿下!图特摩斯只喜欢我!我也只喜欢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只愿与我同去永生之地!玛阿特的天平上只有我和他的两颗心,如此恰如其分,又怎会失序失衡?”

    想是很不习惯遭逢反诘,长公主表情凝滞地注视了她片刻,方才又缓缓浮现笑颜。

    “还真是一个狂妄又任性的孩子啊,”她微笑着叹道,“欢宴节上的中选可说是意外,却竟是将这意外视作为理所当然,顺水推舟般恃宠而骄,以至柽柳田庄中祸事连连,再要如何娇纵不知的姑娘,都该领会到这是僭越之罪必然招致的责罚,任谁都免不了心虚如颤,早该披发裸身,自去主神御前跪求刑罚了。唯独你竟能是这等狂妄不知!竟还能趾高气扬反要去叱责主神以神谕之名操纵人心!听见森穆特说起的时候,真真是不知该要惊叹还是该要惊怒呢!母后从来不会看错,西岸田庄怎么可能养得出你这一朵莲?”

    长公主说到此处,抬起手含笑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似想要藉此缓过她这一时因之而起的抵触与戒备。神妻突如其来的温柔举止令她迷惑不已,疑心刚才听见的并非是斥责,竟是赞许?

    “奈巴蒙祭司的不幸,我亦深觉遗憾,无人能够预料一句谕示竟能将祸事延烧至此!”长公主叹道,隐然是在予她安慰,“今日审判堂上奉献祭司说出的话,森穆特已尽数转述给我听。他身为神前第一祭司,不敢轻信。可是,倘若你真是从初始池上而来的孩子,这般令人惊诧的狂妄与任性,都该被视作是天经地义吧?”

    神妻深深叹息,又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般无奈,慌得她立时忘了自己,呐呐只问:“殿下,您相信我家祭司哥哥所说的话吗?”

    “我不能不信,”长公主低声叹道,“从不轻妄肆意的荷露斯神又怎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意外日日夜半渡河过去看望她?在图特摩斯心中,你就是主神送给他的恩典吧——怎么?这话他已经对你说过了?”

    神妻微带疑惑地凝视着她,见她轻轻点头,一抹微笑随之泛起。

    “心思缜密的弟弟啊!奈巴蒙祭司在‘生灵之家’向他敬奉药剂的那一此刻,他就已经预见了欢宴节上的重逢么?独自秉持着神明般坚定的意志,从认定的那一此刻起就将不疑不弃一直延续到永生之地!了不起的弟弟啊!那时他旁观着母后与我为了‘神妾’的人选百般计较千种权衡,笑得犹似事不关己,直到此刻我才明了,在荷露斯神眼中,那些徒劳无用的盘算是有多么可笑!”长公主摇头轻叹,“于是,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答,竟不知那人间的荷露斯神在欢宴节上一眼找见的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哈托尔……神明之间的羁绊又岂是凡人们能够擅自安排与内定……到头来竟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神妻的叹息缓缓溶入夜色里,叹得人只想要轻轻拍抚她的肩头,好言给予安慰,可是柽柳田庄的她身份低微,又怎敢造次?正是不知所措间,长公主忽而对她微微一笑,却道:“别担心,七,我对于穆特女神的双羽从无执念。图特摩斯曾想以红白双冠与母后交换王后的羽冠,母后如愿以偿,虽是约定给予,却又见你生得这般柔弱天真,转念又起了犹疑,就算是荷露斯神要怨她食言也顾不得了,宁可留出时间容得你再长一长。王后的双羽冠是有多么沉重,小女孩儿怎能轻易就戴上?你们两个,也远未到该心急的时候,都趁着最好的年岁再多积淀一些时日吧!你若是有心知晓‘神妻’职责所在,可以随我同上至乘之地,你可愿意?”

    虽是示好一问,却不等她回答,长公主立时又玩笑般一言扫去了这一句邀约。

    “是我糊涂啦!该先去问过了不起的荷露斯神,宁可背负着图特神的怪罪也要折返王都,也许正是为了带你同去北地以北呢?”

    昏暗里她被神妻的笑语弄得一时欢喜一时困窘,烧红了脸作声不得。

    夜色愈沉,长公主遥遥望向笼罩于灯火光晕里等候着她的一众侍臣,还有那神不守舍的侍卫官大人,不觉轻声又笑:“神妻与神妾,再多堂皇也是自欺欺人,那人间的荷露斯神永远是置若罔闻,想必是不忍惊破凡人们的汲汲营营。比起心思莫测的神明,我却是更喜欢直白冲动的曼赫普瑞呢!”

    说罢她急走两步,扬手召唤侍卫官上到近前。曼赫普瑞正是求之不得,忙疾步过来,目光先往七的脸上过,耳边听长公主笑着与他说道:“上个月绿洲别宫送来一批一等好的淡味酒,记得那仿佛是梅瑞特夫人珍爱的佳酿,我正想遣人送一些到将军府上呢!”

    他躬身谢过长公主的额外好意,“之前御酒封印官也曾与我提起过,听说去年酿出的一年份的青葡萄酒格外出色。这种酒入口清醇,回味缭绕,实则酒劲轻薄,并不容易醉倒,这在北地酒庄倒不多见,母亲才以为稀罕。”他耸耸肩,“她总爱这样。好些年前在曼涅托大人那里试了一味香口珠(1),一听说是您惯用的调配,立时便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的样子,也是好笑。”

    “知情的不知情的听见,都该要怪你刻薄了,”长公主不禁掩口笑道,“香口珠的方子各家各府都有些不一样,总归都少不了松树子,雪松木油,香芦苇,樟树皮这几样,捣碎了和进蜂蜜,讲究些的再另加些迦南苇草。可我用的调配里另还多添了乳香,是足可供奉至主神御前的珍品,有谁敢笑将军家夫人慧眼不识呢?曼赫普瑞你可真要长点儿心呀,梅瑞特夫人难得过来南边玩几天,总不得闲,这般劳神费心,不都是为了你么?侍卫官大人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初上朝堂便能一夕近至御前侍奉,而都城众声皆是赞叹,怎不感念赞叹底下将军夫人早前替你积攒的恩德呢?”

    长公主说笑着已慢慢步行至抬轿前,回身入轿前,她又朝身后已是恭送姿态的两人看了眼,“前日到首辅大人府上午宴,难得他家夫人想要热闹一回,这城里得空爱玩的闲人们谁会缺席呢?偏是独不见你,曼赫普瑞,你从西奈返回也有些时日了吧?似乎没几人真正见着过你呢!都说少将军自从重重挨过一顿管教,竟是从此彻头彻尾转了性情呢!莫不是这些天你一直都在西岸乡野与将军府邸之间往返奔忙?”

    虽是不无笑意的戏谑,听来却颇有几分曾被怠慢的不快,曼赫普瑞只得避重就轻应道:“单只去觐见厅中拜见过陛下与森穆特大人。”

    长公主微微一愣,便即低身坐入轿中,近侍忙跟来拢起垂帘,隔帘飘来了神妻的惴惴低问。

    “……你已见过了森穆特?”

    “是,返城隔日就已奉召前往觐见过祭司总管大人了。”

    帘后静过半晌,隐隐察觉得到神妻悠悠舒出的气息,焚香缭绕的周遭,他惟有竭力忍耐着不适,哪怕是从小熟稔,却也不敢真的在阿蒙神妻御前失礼不尊。

    “那样也好……”长公主轻道,“他……与你都谈了些什么呢?”

    “当日前往仅为见礼,”他坦然回答,“并不曾与森穆特大人谈及任何事宜。”

    立时便听见了长公主的轻笑,不无刻意,近乎自嘲。

    “那就更好了。”

    她含笑只道。

    击掌声在帘后响起,曼赫普瑞退后一步,领着七一同行礼,目送那起行的长公主慢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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