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飞至,越过院门直上石榴夹道,惊得靠在水池边歇晌的十几个奴隶慌忙迎起,迟钝点儿的立刻奔进宅邸去向大人通报,乖觉些的则先去辨认那马上的贵客,待看清来的是玛亚将军家那位出手阔绰好说话的少爷,登时喜滋滋地嚷:

    “曼赫普瑞大人!”

    便听谄媚声起,都争着拥上前去讨要打赏。

    曼赫普瑞勒住辔头,并不理睬,只问:“大人在吗?”

    众人连声答应,都指望这位小贵人先听见自己的回话,先前进去通报的几个这时从宅子里出来,远远向他行礼,招呼道:“大人请您进去!”

    他跳下马,匆匆将坐骑拴在门廊立柱上,便要大步往里走,曼涅托大人倒已踱出来迎接他了。

    “曼赫普瑞,”御医总管含笑打量着他,“恰巧前几日嗅见了内廷里来的风声,听闻你一来便惹得闺苑里的两位殿下不高兴了!”

    曼赫普瑞一时一愣,不明所以,只得挠头笑道:“哪家乱起的谣言就传到大人您这里了?回来大半个月,我可还没寻见空闲前去觐见那两位殿下呢!”

    医官闻言大笑,“该说是另一种玛阿特秩序之下的平衡吧?”他取笑道,“将军大人的北地宅院内妻妾成群,都城府邸却不留女眷容身,勿怪梅瑞特夫人怨声载道,不慎错过了攀附良机,将军大人自己又如何能辨得清?”

    经御医总管这一点拨,他方才如回光返照一般,记起了神前第一祭司曾经慎重其事的邀约。

    从西奈返回都城后,前去觐见森穆特大祭司的那个午后,确实也曾暗自揣测过,也许会被托付以某位殿下的终身,无关痛痒的闲谈之间即可一举圆满了儿时许下的宏愿。

    可是那时午后,一见了七,他的心念里就只剩下了七。

    之后觐见厅上,她陛下与神前第一祭司的眼前,他那样随心所欲地追着七而去,如此毫无城府的表现让最乐观的旁观者都要心灰意冷。虽不至于失礼,但是他离开得未免也太过决绝,简直就是迫不及待将王女一把推开,这又让含笑不语的她陛下情何以堪?

    他一时支吾起来,不知该要如何接过这话由,曼涅托御医却是不着痕迹地替他圆过了此刻尴尬,转问他道:“倒不知你已回来了这许多日,月前遣人送药过去,依稀听见府上管事夫人提起你要动身往北去,当时只道是陛下于你另有差遣,因之也未有多扰。不想你这么快就从北地回来了?”

    “审判的日子定得太近,没有去成。”他答,又道,“我刚从审判厅出来。”

    “哦,判了吗?”

    “判了,”他低头说道,“陛下返回都城了,大人。”

    “什么时候?”

    “森穆特大人正审到紧要处,陛下突然驾临,就像是从天而降——”

    “都惊到了吧?”御医总管呵呵笑道。

    “我都给惊傻了!”他承认,“看见陛下一下子出现在七的身边,简直就像主神从天庭里伸手下来,直接将陛下从北地带到了王都。怪不得他俩会一见如故——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七也是这么来的……”

    后半句话他说得很低很低,曼涅托御医没有深究。

    “这才是陛下啊!”医官赞叹道,“目标明确,信念坚定,行事却谨慎踏实,不事张扬!”

    曼赫普瑞没有附和,人间的荷露斯神无论如何行事,御医大人也总会是赞许的。

    “最终陛下判定是奈巴蒙祭司曲解神谕,”他道,“这里边必定也有祭司本人的心魔作祟,陛下的裁决是将奈巴蒙祭司幽禁于至乘之地,命他在主神御前悔罪余生!”

    “这判罚在一位奉献祭司而言,近乎算得是宽赦了,就只怕明日朝觐,另一位陛下要不高兴了。”曼涅托御医呵呵笑道,“陛下谁也不曾惊动,独自往返两地,甚至破例插手神庙事务,不惜惹恼另一位陛下,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那柽柳田庄的七?”

    “大人,”他顺势接过问道,“关于柽柳田庄的七,奈巴蒙祭司在审判厅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家的七是他多年以前从至乘之地初始池上领来的神恩——”

    “神恩?”御医总管眉头一皱,旋即大笑,“又是一出恩典?为了让柽柳田庄的七戴上双羽冠,这回轮着陛下玩了?”

    “大人!”他紧盯着御医总管急切追问,“这回的恩典,您与首辅大人曾在至乘之地见过她的!就在她陛下诞下恩典的那个清晨,奈巴蒙祭司在‘生灵之宅’里听候您与哈普塞那布大人示下的那一此刻,当时站在祭司身边的那个女孩,就是柽柳田庄的七!”

    曼涅托大人神色微变,“那就是如今的七?”他沉吟道,眼中的嘲弄之色旋即更替为深思般的凝重,“那个穿着白鞋的女娃,我只当她是哪家带到北宫觐见的,想不到——她果真是一个不知来处的孩子——偏还与另一位陛下的‘恩典’同时降临于至乘之地——曼赫普瑞,听那柽柳田庄的祭司提及此事后,森穆特大人又有何言说?”

    “大祭司什么话都没有说,仿佛信了,”他不确定地说,又问,“大人,七的来龙去脉,陛下早就知道吧?那时您举荐柽柳田庄的七上到穆特神庙,就是遵循着陛下的旨意吧?”

    御医大人似乎也难有定论,“不能吧?”他迟疑道,“陛下当年才刚满八岁,仍是稚龄,即使在‘生灵之宅’注意到了小祭司带着的女娃,他又如何能知道隔帘后的女娃会变成柽柳田庄的七?那些年森穆特谨尊另一位陛下之命,始终紧随陛下左右,陛下要是有心打听某位祭司,不可能传不到另一位陛下耳中,她要是略有耳闻,那也不至于在欢宴节甄选上全无应对了。”

    “您是说,陛下会选中那不知来处的七,真的只是因为神定的机缘吗?”

    “当日陛下吩咐我举荐柽柳田庄的七,我奉命行事,不便开口问及缘由。”御医忆道,“私下也曾揣测,以为陛下是在收获季征税时看上那姑娘的——那天也把你带下去了,还记得吧?陛下微服出行,将军大人希望你能把握良机接近陛下,”医官看他一眼,眉头紧皱,“结果那天你竟是溜得无影无踪,一味只想着玩耍。”

    曼赫普瑞笑了笑,对御医大人略带责备的眼神不以为然。

    回想当时,法老在田垅上决心将七领进他的闺苑,七正在金合欢树下向他问起哈托尔乐师的甄选。

    原来法老和七之间,本是神明间的羁绊,是他这样的凡人永难企及的维系。

    也许他自己早就知道了,第一次望见蓝冠,望见蓝冠旁含羞娇艳的金合欢时,他就知道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却听御医大人缓缓又说,“我不清楚陛下对于那柽柳田庄的七究竟是怎样的心意,也不相信那孩子会是另一个恩典,但既然柽柳田庄的掌药祭司将这无迹可查的事以神恩之名说得满城皆知,他就不可能再回到至乘之地安度余生了。陛下迟早要离开都城,待到御驾鞭长莫及之时,无论是那位奉献祭司还是那柽柳田庄的七,都活不到荷露斯神返回的那天。”

    “啊?”

    他傻傻惊道。

    御医总管大人瞥他一眼,发现这位小少爷竟然是真的没听明白,只好细细解释给他听:“神庙是另一位陛下的禁脔,不管是久远前的恩典,还是以主神之女为名登基加冕,全都仰仗着神庙方面的鼎力支持。而今两位陛下共治南北,分享两地,陛下掌心里的军队,她绝无染指的可能,但是她身后的至乘之地,陛下要是想假手另一个恩典借机掌控,只消让神庙中人相信他选中的女孩也是神赐恩典就行了。主神亲赐的姑娘,可比王女更珍贵!要是这个恩典能够经由奉献祭司之口得以证实,那信之不疑的庸众只会更多。眼下哈普塞那布不在都中,森穆特的祭司总管又是徒有虚名,另一位陛下此刻无从借力,她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竭力催促陛下尽早离开都城,而后,不管是不会说谎的奉献祭司,还是那不知来处的七,都只是那另一位陛下必要斩草除根的隐患罢了——”

    “但奈巴蒙祭司只说七是主神赐给柽柳田庄的女儿啊!”他急着争辩,“原本就是祭司找到的七啊!就算是从至乘之地来的,她并不是被主神送到陛下眼前的,而是被送到掌药祭司面前的!大人,这与她陛下丝毫无关啊!”

    “那么另一位陛下将会如何看待这姑娘,就完全取决于陛下了。倘若陛下只当她是主神送给柽柳田庄的女儿,那么这姑娘的存在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闺苑,对她陛下无碍无伤;倘若陛下真的将她视作了另一个神赐的恩典,那么这柽柳田庄的七,便是陛下用以取代她陛下左右至乘之地的利器!曼赫普瑞,换作是你,为了神恩永继,难道你会给这潜在的倾覆之祸留一线生机?”

    他无言以对,眼前一黑,几乎喘不上气,晕沉沉地退开几步,缓过神来,一身冷汗。

    御医总管大人关切地注视着他,立刻吩咐人送酒过来,要给这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压压惊。但他推开了酒,连告退礼都顾不得,掉头冲出御医宅第,挥鞭策马,急着去找七了。

    往西岸田庄去的路,晨间他才刚走过一回,明明提早告诉了她要等过午才会开审,七非要早早过去,盼着能与奈巴蒙祭司说上几句话。眼前她的哥哥们虽然人都到齐了,却无人与她同心,只好烦请他早早过来护送她先去审判堂。他倒是乐意代劳,还以为过了今天就能回复往昔平静,孰料到得此刻,他竟还乘在渡船上晃晃悠悠等着靠岸去见她,恍惚似见天边风起云涌,吉凶难料。

    三三两两村人聚散在庄前土路两边,都是一般的兴奋混杂怀疑神情,想必是审判厅上无端扯出的前尘旧事被沙风携着送进了爱打听的耳朵,西岸田庄里异族样貌的养女忽忽成了至乘之地来的恩典,都想探问出个究竟,以为自己离得近些便能跟着沾点光罢?真是自作多情,就算七真是主神赐给荷露斯神的恩典,那也是神明之间的牵绊,又与凡人们有什么相干了?

    疾步穿过柽柳林,便瞧见柽柳田庄的三子正倚门而立,没正经形状,满脸警觉神气,发现来人是他,阿蒙奈莫内吁出口气,简慢地冲他一点头,算是行过礼了。

    他顾不得计较,跳下马劈头就问:“七呢?”

    “正等着谁来接那丫头呢!等到这会儿,可算见到大人您过来了,那再好也没有了。”阿蒙奈莫内冲他勉强笑了笑,又说,“别的人都给我打发去爹娘那儿祈罪了,我先一个人守在这儿,等大人您带她离开了这里,我也要过去的。”

    听声气他大概以为他是奉了王命来迎接她的,只是等不及听他说完,曼赫普瑞先行越过了他,径直闯到田庄院中,一边喊她的名,听见七的回应声从天台上飘下来,他稍觉心安。阿蒙奈莫内追着从后边跃近来,低声只问:“大人您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他答不上来,心上空空,心乱如麻。

    阿蒙奈莫内耸耸肩,以为他不屑回答,于是自问自答。

    “我也能猜到,不是去神庙就是回王宫呗,”他彷佛无所谓地说,“眼下所有人都晓得了她是从至乘之地来的了不得的姑娘,我只求往后能见得到就好,其它的也不敢想。我就认她是柽柳田庄的七,可——”

    说话间七跑出屋来,阿蒙奈莫内当即住口,转而取笑妹妹:“看来陛下是要带着你同去北地以北了,你都收拾齐全了么?”

    七含笑只是摇头,未及否认,已被曼赫普瑞一把拽住,三儿一愣,登时收敛了故作轻松,几分疑惑之色,却并未阻拦。

    “七!”他拖着她直直往外走,“你跟我来,我有话讲!”

    七想甩开他,三儿却朝她点点头,说:“去吧……”

    无奈之下,她踉踉跄跄连跑带跳,被他一路拖出了田庄。

    “七!”他头也不抬地解马挽缰,“跟我走吧!”

    “去哪?”

    “我家在大绿海边有座祖宅,我们先去那里——”

    “曼赫普瑞少爷!您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呀?”

    她不耐烦道,扭头要走,他反手将她紧紧攥住。

    “七!”他怕她听不清他的心急如焚,冲着她的耳朵眼一字一字地喊,“跟我逃走吧!”

    她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推开他:“曼赫普瑞少爷,要有危险,图特摩斯会保护我的,您就别——”

    “那他人呢?”他火了,“我不信他想不到这危险,为什么他没带着你逃?为什么他都没在这里守着你?”

    “另一位陛下召唤得急,他得赶去宫中问候,让我先跟着哥哥们回来田庄,他转头就要来找我的,”她见他发火,终于在意起来,小心说道,“曼赫普瑞少爷,你别急别气,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危险这样紧迫?”

    “她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他混乱地整理御医总管才刚说过的话,哪有头绪?

    “七,跟我走吧!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好吧,曼赫普瑞少爷,我相信你,”她投降,“可是,你又能带我躲到哪里去呢?”

    “我家在大绿海边有座宅子——”

    “可是曼赫普瑞少爷,那并不是你的宅邸啊,那是将军大人的呀,”她小声说,“如果那另一位陛下真不肯放过我,将军大人是不会把我藏在他那里的,我去了也要被赶出来的,不是吗?”

    他又傻眼了。

    “那么——那么——”他心慌意乱只想,“我们就逃到连父亲大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躲到她陛下永远都想不着的角落里去!七,马上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唉,曼赫普瑞少爷,”七望住他微笑,试图安抚他,“谢谢你这么担心我。可是图特摩斯会保护我的!再说,我还有那么多哥哥呢,那位陛下又能把我怎样呢?我多么渺小,对她来说,我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呀!曼赫普瑞少爷,会不会是你多虑了呢?”

    我但愿是我多虑!

    他气结地瞪住她,一时间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可理喻。

    “好!”他松开她,咬牙切齿冲她吼,“你这个傻瓜!只肯听陛下的话是吧?我这就去找陛下过来!看你听不听!”

    他攀上马,甩鞭之前再看她一眼,她也正仰起脸望着他,迷惘又无辜的脸,让他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容颜,真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真怕!

    他突然俯下身去,将她凌空抱起,她来不及反应,人已到了马上。

    “曼赫普瑞少爷!”

    “坐好!”他沉声道,“我带你去见陛下!”

    “但是——”

    他不要听,没耐性听她哭闹,缰绳一抖,追了一鞭子,坐骑一仰蹄,奔出去。

    而七,他的七,不得不伸手紧紧抱住他,他的心脏怦然一跳,骤然沉得分明,直直往下坠落,坠进尘埃里,马蹄踏过,沙尘扬起,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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