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7. 弃 子
及至过午，一名侍从匆匆出来，对大门口的库什守卫嚷嚷了几句，交给他们一卷旗。
又等了一会，旌旗扬起，绣金的玛阿特女神在燥热西风里舒展双臂，沙尘拂过，往女神的金身上补了一层烟黄，吉凶未卜。
路人望见，都道：“首辅大人开审了！”
一时口耳相传，久无热闹可看的都中闲人们闻风而动，三三两两结伴往审判厅去，西岸来的少年跨上栈桥，仰头眺望那高高飘扬的旌旗，正疑惑间，被他身后着急上岸的好事者猛推了一把，那不知不罪的家伙不耐烦地冲他嚷：“别挡道！连着两季都没遇着首辅大人开审了！”
少年便侧身让过他，又听后边的人追着问：“首辅大人返回都城了？”
“哪里能有这么快？”另一位年长者慢声道，“等不及首辅大人回来就着急要断的案子，多半是顶要紧的杀人案了！我也得瞧瞧去！”
“别是那柽柳田庄的案子吧？”船家凑了句嘴，“那祭司说是受了神谕才犯了这弑母重罪，啧啧，这话谁能信啊？”
“也真真是难以取信于人啊！那位犯了重罪的祭司大人，口口声声只道自己是在上年播种季次月第六天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的神谕。可这通说辞早被六华宅的大人们给彻查分明了！那日显圣处当值的神谕祭司对这位祭司大人领受神谕一事竟是全无记载！压根儿就没有印象啊——”
“大人们自然不敢断定奉献祭司是信口开河，只是这样一来，这位祭司大人所领受的神谕，又会是谁转给他的呢？”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没敢接过。
“对岸各村受过那祭司恩惠的人可不少，兴许果真就是神谕呢？”方才那年长者却道，“还是去听听大人们的判罚吧！”
说毕他迈步跨上码头，先前的少年仍还立在栈桥上，有意倾听着他们的闲话，他便留了心，捎带着瞥了少年一眼，只诧异贵人家的少爷也会来搭乘他们坐的渡船。
少年戴着头巾，亚麻布浆得极好，绾得出棱角，为挡风沙，垂落的巾角交叠着挡住了少年大半边脸，旁人能看见的，唯有他轮廓很深的眉眼。
长者未及细想，已被后头的人推挤着，身不由己汇入人流，回头再要张望，却见少年人高腿长，早越过了他往前去，看那方向，似也是朝着审判厅去的。
审判厅内外早已是水泄不通，人还在络绎不绝地过来，大人们特意选在人困神乏的午后开审，谁曾想精神抖擞的闲人居然还有这么多！肤色乌黑的库什守卫开始往外赶人，不断有各种消息流传出来，众人交头接耳，只顾着问：“怎样了？大人怎样说的？要判了吗？”也有人偏问：“看见她了没？给小法老看上的柽柳田庄的七，长得什么模样啊？”马上便有人取笑：“你问那三只眼的姑娘啊——还问为啥？小法老的荷露斯之眼这会儿不也给她收着了吗？”
一齐哄笑，少年听见，怫然不悦。
过得片刻，便有七嘴八舌递出话来：“大人公开祭司领受的神谕了！”又道：“只说柽柳田庄里有邪灵潜伏，里头真没弑母的词，是奉献祭司自个儿解错了！”
这时少年已慢慢挤到了审判厅的雪松木大门旁，抬眼眺望，原来高居法官席位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北两地祭司总管，胸前多挂了玛阿特赤金胸饰的神前第一祭司。
只听他朗朗念道：“……田庄内邪灵孳生，不详寄生女体……掌药祭司奈巴蒙错解神谕，判断失常，皆因其心眼俱为邪灵蒙蔽，竟误将亲生母亲视作不祥，犯下弑杀重罪！掌药祭司奈巴蒙，事实俱在，你还敢作何辩解！”
以待罪之身立于厅堂正中的奈巴蒙祭司，依旧是俗尘不染的神侍风范，但见他欠身行礼，姿态恭敬，神色从容，宛在神前回禀。周遭隔出半竿之距，人心簇簇，放眼望去，他还未能找见他朝思慕想的身影，少年试着继续往前，耳听祭司启口说道：
“回禀大人，卑职因循主神训诫解读神谕，从未有差！大人认定是卑职错解了主神的旨意，敢问大人，依大人解，神谕之中不祥一说，所指又是何人？”
“柽柳田庄之内，除却家主谢普赛特夫人，就没有其他女子了吗？”
少年心上一沉，如同被这声质问抽了一鞭，霎时明了了神前第一祭司的用意。
无怪着急赶在此时开审，眼前这位适逢盛宠的神前第一祭司，虽有机变之狡，断无神侍之尊。
而那分身乏术的哈普塞那布，亦是永受神宠的神前祭司之首，侍奉至乘之地越四十年修为，六华宅无从染指的禁地在他是再熟悉不过的故土，他若是想要查出当时传达神谕的某人，可不必费吹灰之力；况且这回牵扯祸害的并非是寻常小祭司，至乘之地上下内外，此番若不能自剖以证清白，今后还能有何底气以神之名操弄两地？
可惜奉献祭司肉体凡胎，错解神意在所难免，偏却一意孤行，犯下重罪至此。
而主神旨意，不容有差。
无可申辩，无法挽回。
却给了居心叵测之徒将错就错的良机，邪灵之名隐然已笼罩住了柽柳田庄的七。
果然听奈巴蒙祭司疑惑反问：
“大人，您所解出的不祥，是我家的小七？”
比起负罪之身的谨慎犹疑，高堂上的审判者更像那没耐性的猜谜者，迫不及待要将私心暗藏的谜底替换作真正神明旨意。
“试问主神怎会降下弑母的旨意，竟逼得他最虔诚的侍奉者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罪行？其时其地，柽柳田庄内会被邪灵附体的，也就只有柽柳田庄的七了！”
“此言荒谬！”祭司闻言立时驳斥，“大人有所不知，小七乃是主神赐予柽柳田庄的孩子，并非是由卑职之母所出！神恩怎能与邪灵有染？卑职僭越，还请大人慎言！”
神官竟没有叱责祭司的出言不逊，却质问他道：“那柽柳田庄的七不过是你家从北地收养来的孤女，你身为上到至乘之地侍奉神前的掌药祭司，竟敢妄称她是神恩，这难道不是被邪灵蒙蔽了心眼？”
“大人！”祭司肃然道，“卑职恳请您勿要轻信村中流言，飞短流长无一不是以讹传讹，种种道听途说，皆不足为信！我家的小七，乃是卑职从至乘之地领来的孩子。”
神前第一祭司在高堂上微一皱眉，他当然以为奈巴蒙祭司说的是垂死挣扎之际的胡话，但处事周全向来是森穆特的长处，虽是不信，他仍是会追问一句：“此话何解？”
“我家的小七，是卑职从至乘之地领来的孩子。”
必将要万劫不复的奉献祭司，如此一字一句重复着答。
少年不禁冷笑。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明白实话，你听得懂吗？森穆特？
很意外吧？奈巴蒙祭司竟没在你们设好的棋局里！想要趁我不在，匆匆给她定下邪灵的罪名，以为就能将这一整桩莫名祸事遮掩得风平浪静？
“谁可作证？”
“回禀大人，此事可向首辅大人与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求证，便可知卑职所言非虚！”
“掌药祭司奈巴蒙！”
“是，大人。”
“掌药祭司奈巴蒙！以玛阿特女神之名！你必要说清七的来历，不得有丝毫隐瞒！”
森穆特急了，准以为这又要牵扯上另两位重臣的势力。亵渎真正的神恩而不自知，再不会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神罚了，这些将神器玩弄于指掌间的罪人们哪！
告诉他吧！奈巴蒙祭司，我准许你说！让你的虔诚再度指引你，将柽柳田庄的七带回至乘之地！让南北两地从今知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柽柳田庄的七！
“回禀大人，”便听奈巴蒙祭司缓缓说道，“卑职曾在恩典降临之日，奉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之命，将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带来的药剂呈送至‘生灵之宅’，敬奉法老御前。小七是卑职途经大庭院时遇见的孩子，当时她正独自站在初始池上，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要去何地……”
举座哗然。
神前第一祭司“咄咄”击杖，待下边音潮稍伏，便即追问：“而后怎样？”
而后怎样，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时时回想，不敢忘记。
“回禀大人，卑职其时领命在身，万不得已，携她同行，将这孩子一同带去了‘生灵之宅’……”
祭司来时，是“西风”先听见的动静，呼哧呼哧边嗅边走，倏地直冲出去，他听见它在外殿里连吠两声。
谁在外边？
他追出去，眼见“西风”钻过隔帘，扑到一位祭司身前，隔着那层半透明的帘，冲他直摇尾巴，对面花园里浸透了晨露的草木模糊成墨绿一团，花园与帘幕之间的厅堂填满了初升的日光，她守在祭司身边，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不敢放，以至当祭司伏地跪拜时，她不愿松手，随他一同扑倒在地。但是她立刻就站了起来，那站立的姿态如此分明，好像是映落在亚麻隔帘上的一道幻影。
可她是真实存在的啊！
手指轻轻拨动印落在帘上的她的影，他想。
侍从掀开隔帘一侧，接过研习祭司敬奉的方解石盅，他紧追着那一道窄窄间隙望去，她却像一只不知深浅的小瞪羚，轻巧跃到祭司身后躲起，避开了侍从和他的注目，还以为这样就性命无虞了。
“……卑职在‘生灵之宅’停留未久，恰逢哈普塞那布大人与曼涅托大人同由北宫转来，向陛下恭贺恩典降临之喜，卑职正要为这孩子的去处向两位大人请示，因此呈过药剂之后并未告退，仍停留在‘生灵之宅’听候两位大人的吩咐……”
母后新得的恩典，也是一个女孩。
曼涅托说：“这样的恩典，一千年间，闻所未闻！”哈普塞那布听见，竟是一言不发，他是真心以为主神会赐予母后一个男孩的——真正延续下王族的荣耀，名中印记着主神的垂青，身上继承了伟大征服者们的血脉，唯有这样一个男孩，才称得是统御南北两地的人间之神！
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一心只将神之血脉奉为圭臬，他的虔诚不只给了主神，还给了母后。
他又该说什么呢？
父王已去往永生，但主神没有背弃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清晨，为他送来的凉风，他依然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
他在隔帘后边睁大双眼用心看她，想要记住她的模样，他还不能保护她，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可是等他长大，她会变样，会不知所踪，他要用什么办法再去将他的恩典找回来？
奈巴蒙祭司在帘幕的另一边轻磕前额，她抱着双膝默默瞅着祭司，他想她永远都不能理解祭司的卑顺。
于是他说：“曼涅托，您是建议我不要承认这恩典吗？但是她已经来了呀！就留下她吧！把她养大，教她识文习射……不管是谁送来至乘之地的孩子，还是从至乘之地而来的孩子，她们的降临，都是主神的旨意！”
这也是法老的旨意。
“当时哈普塞那布大人又是如何示下？”
森穆特在堂上问。
“哈普塞那布大人只问是哪家的小姐，御医大人则说从未见过她，猜想会否是从外省刚到都城的，当日觐见堂中确有几位北地上来的贵人，但是能被带到觐见堂的孩子，都须得是头生子，绝不能是这般大小的女娃。哈普塞那布大人吩咐卑职领着她在北宫东门等候，那一天中，都城里的贵人们都要上到北宫恭贺陛下新诞之喜，若是有哪位贵人自称是这孩子的家人，哈普塞那布大人自会为他家幼女擅入神明领地而施以责罚。然而卑职领着这孩子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谁来领她。圣庙地界，不敢擅留，卑职唯有将她带到西岸家中暂居，母亲一见她便十分欢喜，存了收养之念，日子一久，确信不会有人再来找她，就安心留下了这孩子，留她做了柽柳田庄的七。”
奈巴蒙祭司平静将话收住，他一停口，周遭俱寂，在这人满为患的审判厅里。
森穆特大祭司其间数次张口欲言，皆是欲言又止。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柽柳田庄的七身上——她究竟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的来历他早就疑心过，否则他也不会先行遣人前往查问她的来历；她陛下曾经认定这孩子是御医总管曼涅托为了笼络小法老而秘密养在柽柳田庄里的，如今方知不是。
目之所及，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姑娘，她的哥哥们替她挡掉了旁人的流言与窥视，北地以北的嗣子始终护在她左手边，而她的右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一身戎装的少年。
还能是谁呢？
不顾北地工事，中途折返王都，算算日子，也不过忍耐了小半年而已，头戴蓝冠的荷露斯神，就只有这么一点定力？悄悄地回来看她，是否也打算再悄悄地回去，好逃过对图特神的疏失之罪？
可也难怪，主神将她送到至乘之地，不就是为了他么？
“阿洛。”
她回头望，眨眼之前还在为祭司哥哥伤神的脸，霎时喜上眉梢。
“图特摩斯！”她喊。
“陛下！”
高堂上的神前第一祭司立即跟着喊，拿捏得分毫不差。
所有的别人都在跪倒，纷纷扰扰地道：
“陛下——”
他扯掉头巾，将她拉近，亲吻她的眉心。
当母后终于准许他离开南境边塞，返回王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岸找她，那时节正是收获季，麦芒蓬勃的生机弥散田间，她正席地而坐，坐在自家田间歇息，他就在半竿之外望着她，他的恩典像一朵绽开在田垅边的莲！他高兴得几乎让泪水迷住了眼睛，而她浑然不觉。
阿洛，我来找你了，我也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那一此刻他折给她的光语，到得今日，她可都听见？
又一名杂役跌跌冲冲地出来，小心在跪倒一地的人堆里挪步，将手里的旗恭恭敬敬转给了大门口的库什守卫。
很快，王旗升起，昭告两岸，人间的荷露斯神已返回王都。
又等了一会，旌旗扬起，绣金的玛阿特女神在燥热西风里舒展双臂，沙尘拂过，往女神的金身上补了一层烟黄，吉凶未卜。
路人望见，都道：“首辅大人开审了！”
一时口耳相传，久无热闹可看的都中闲人们闻风而动，三三两两结伴往审判厅去，西岸来的少年跨上栈桥，仰头眺望那高高飘扬的旌旗，正疑惑间，被他身后着急上岸的好事者猛推了一把，那不知不罪的家伙不耐烦地冲他嚷：“别挡道！连着两季都没遇着首辅大人开审了！”
少年便侧身让过他，又听后边的人追着问：“首辅大人返回都城了？”
“哪里能有这么快？”另一位年长者慢声道，“等不及首辅大人回来就着急要断的案子，多半是顶要紧的杀人案了！我也得瞧瞧去！”
“别是那柽柳田庄的案子吧？”船家凑了句嘴，“那祭司说是受了神谕才犯了这弑母重罪，啧啧，这话谁能信啊？”
“也真真是难以取信于人啊！那位犯了重罪的祭司大人，口口声声只道自己是在上年播种季次月第六天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的神谕。可这通说辞早被六华宅的大人们给彻查分明了！那日显圣处当值的神谕祭司对这位祭司大人领受神谕一事竟是全无记载！压根儿就没有印象啊——”
“大人们自然不敢断定奉献祭司是信口开河，只是这样一来，这位祭司大人所领受的神谕，又会是谁转给他的呢？”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没敢接过。
“对岸各村受过那祭司恩惠的人可不少，兴许果真就是神谕呢？”方才那年长者却道，“还是去听听大人们的判罚吧！”
说毕他迈步跨上码头，先前的少年仍还立在栈桥上，有意倾听着他们的闲话，他便留了心，捎带着瞥了少年一眼，只诧异贵人家的少爷也会来搭乘他们坐的渡船。
少年戴着头巾，亚麻布浆得极好，绾得出棱角，为挡风沙，垂落的巾角交叠着挡住了少年大半边脸，旁人能看见的，唯有他轮廓很深的眉眼。
长者未及细想，已被后头的人推挤着，身不由己汇入人流，回头再要张望，却见少年人高腿长，早越过了他往前去，看那方向，似也是朝着审判厅去的。
审判厅内外早已是水泄不通，人还在络绎不绝地过来，大人们特意选在人困神乏的午后开审，谁曾想精神抖擞的闲人居然还有这么多！肤色乌黑的库什守卫开始往外赶人，不断有各种消息流传出来，众人交头接耳，只顾着问：“怎样了？大人怎样说的？要判了吗？”也有人偏问：“看见她了没？给小法老看上的柽柳田庄的七，长得什么模样啊？”马上便有人取笑：“你问那三只眼的姑娘啊——还问为啥？小法老的荷露斯之眼这会儿不也给她收着了吗？”
一齐哄笑，少年听见，怫然不悦。
过得片刻，便有七嘴八舌递出话来：“大人公开祭司领受的神谕了！”又道：“只说柽柳田庄里有邪灵潜伏，里头真没弑母的词，是奉献祭司自个儿解错了！”
这时少年已慢慢挤到了审判厅的雪松木大门旁，抬眼眺望，原来高居法官席位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北两地祭司总管，胸前多挂了玛阿特赤金胸饰的神前第一祭司。
只听他朗朗念道：“……田庄内邪灵孳生，不详寄生女体……掌药祭司奈巴蒙错解神谕，判断失常，皆因其心眼俱为邪灵蒙蔽，竟误将亲生母亲视作不祥，犯下弑杀重罪！掌药祭司奈巴蒙，事实俱在，你还敢作何辩解！”
以待罪之身立于厅堂正中的奈巴蒙祭司，依旧是俗尘不染的神侍风范，但见他欠身行礼，姿态恭敬，神色从容，宛在神前回禀。周遭隔出半竿之距，人心簇簇，放眼望去，他还未能找见他朝思慕想的身影，少年试着继续往前，耳听祭司启口说道：
“回禀大人，卑职因循主神训诫解读神谕，从未有差！大人认定是卑职错解了主神的旨意，敢问大人，依大人解，神谕之中不祥一说，所指又是何人？”
“柽柳田庄之内，除却家主谢普赛特夫人，就没有其他女子了吗？”
少年心上一沉，如同被这声质问抽了一鞭，霎时明了了神前第一祭司的用意。
无怪着急赶在此时开审，眼前这位适逢盛宠的神前第一祭司，虽有机变之狡，断无神侍之尊。
而那分身乏术的哈普塞那布，亦是永受神宠的神前祭司之首，侍奉至乘之地越四十年修为，六华宅无从染指的禁地在他是再熟悉不过的故土，他若是想要查出当时传达神谕的某人，可不必费吹灰之力；况且这回牵扯祸害的并非是寻常小祭司，至乘之地上下内外，此番若不能自剖以证清白，今后还能有何底气以神之名操弄两地？
可惜奉献祭司肉体凡胎，错解神意在所难免，偏却一意孤行，犯下重罪至此。
而主神旨意，不容有差。
无可申辩，无法挽回。
却给了居心叵测之徒将错就错的良机，邪灵之名隐然已笼罩住了柽柳田庄的七。
果然听奈巴蒙祭司疑惑反问：
“大人，您所解出的不祥，是我家的小七？”
比起负罪之身的谨慎犹疑，高堂上的审判者更像那没耐性的猜谜者，迫不及待要将私心暗藏的谜底替换作真正神明旨意。
“试问主神怎会降下弑母的旨意，竟逼得他最虔诚的侍奉者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罪行？其时其地，柽柳田庄内会被邪灵附体的，也就只有柽柳田庄的七了！”
“此言荒谬！”祭司闻言立时驳斥，“大人有所不知，小七乃是主神赐予柽柳田庄的孩子，并非是由卑职之母所出！神恩怎能与邪灵有染？卑职僭越，还请大人慎言！”
神官竟没有叱责祭司的出言不逊，却质问他道：“那柽柳田庄的七不过是你家从北地收养来的孤女，你身为上到至乘之地侍奉神前的掌药祭司，竟敢妄称她是神恩，这难道不是被邪灵蒙蔽了心眼？”
“大人！”祭司肃然道，“卑职恳请您勿要轻信村中流言，飞短流长无一不是以讹传讹，种种道听途说，皆不足为信！我家的小七，乃是卑职从至乘之地领来的孩子。”
神前第一祭司在高堂上微一皱眉，他当然以为奈巴蒙祭司说的是垂死挣扎之际的胡话，但处事周全向来是森穆特的长处，虽是不信，他仍是会追问一句：“此话何解？”
“我家的小七，是卑职从至乘之地领来的孩子。”
必将要万劫不复的奉献祭司，如此一字一句重复着答。
少年不禁冷笑。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明白实话，你听得懂吗？森穆特？
很意外吧？奈巴蒙祭司竟没在你们设好的棋局里！想要趁我不在，匆匆给她定下邪灵的罪名，以为就能将这一整桩莫名祸事遮掩得风平浪静？
“谁可作证？”
“回禀大人，此事可向首辅大人与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求证，便可知卑职所言非虚！”
“掌药祭司奈巴蒙！”
“是，大人。”
“掌药祭司奈巴蒙！以玛阿特女神之名！你必要说清七的来历，不得有丝毫隐瞒！”
森穆特急了，准以为这又要牵扯上另两位重臣的势力。亵渎真正的神恩而不自知，再不会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神罚了，这些将神器玩弄于指掌间的罪人们哪！
告诉他吧！奈巴蒙祭司，我准许你说！让你的虔诚再度指引你，将柽柳田庄的七带回至乘之地！让南北两地从今知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柽柳田庄的七！
“回禀大人，”便听奈巴蒙祭司缓缓说道，“卑职曾在恩典降临之日，奉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之命，将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带来的药剂呈送至‘生灵之宅’，敬奉法老御前。小七是卑职途经大庭院时遇见的孩子，当时她正独自站在初始池上，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要去何地……”
举座哗然。
神前第一祭司“咄咄”击杖，待下边音潮稍伏，便即追问：“而后怎样？”
而后怎样，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时时回想，不敢忘记。
“回禀大人，卑职其时领命在身，万不得已，携她同行，将这孩子一同带去了‘生灵之宅’……”
祭司来时，是“西风”先听见的动静，呼哧呼哧边嗅边走，倏地直冲出去，他听见它在外殿里连吠两声。
谁在外边？
他追出去，眼见“西风”钻过隔帘，扑到一位祭司身前，隔着那层半透明的帘，冲他直摇尾巴，对面花园里浸透了晨露的草木模糊成墨绿一团，花园与帘幕之间的厅堂填满了初升的日光，她守在祭司身边，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不敢放，以至当祭司伏地跪拜时，她不愿松手，随他一同扑倒在地。但是她立刻就站了起来，那站立的姿态如此分明，好像是映落在亚麻隔帘上的一道幻影。
可她是真实存在的啊！
手指轻轻拨动印落在帘上的她的影，他想。
侍从掀开隔帘一侧，接过研习祭司敬奉的方解石盅，他紧追着那一道窄窄间隙望去，她却像一只不知深浅的小瞪羚，轻巧跃到祭司身后躲起，避开了侍从和他的注目，还以为这样就性命无虞了。
“……卑职在‘生灵之宅’停留未久，恰逢哈普塞那布大人与曼涅托大人同由北宫转来，向陛下恭贺恩典降临之喜，卑职正要为这孩子的去处向两位大人请示，因此呈过药剂之后并未告退，仍停留在‘生灵之宅’听候两位大人的吩咐……”
母后新得的恩典，也是一个女孩。
曼涅托说：“这样的恩典，一千年间，闻所未闻！”哈普塞那布听见，竟是一言不发，他是真心以为主神会赐予母后一个男孩的——真正延续下王族的荣耀，名中印记着主神的垂青，身上继承了伟大征服者们的血脉，唯有这样一个男孩，才称得是统御南北两地的人间之神！
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一心只将神之血脉奉为圭臬，他的虔诚不只给了主神，还给了母后。
他又该说什么呢？
父王已去往永生，但主神没有背弃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清晨，为他送来的凉风，他依然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
他在隔帘后边睁大双眼用心看她，想要记住她的模样，他还不能保护她，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可是等他长大，她会变样，会不知所踪，他要用什么办法再去将他的恩典找回来？
奈巴蒙祭司在帘幕的另一边轻磕前额，她抱着双膝默默瞅着祭司，他想她永远都不能理解祭司的卑顺。
于是他说：“曼涅托，您是建议我不要承认这恩典吗？但是她已经来了呀！就留下她吧！把她养大，教她识文习射……不管是谁送来至乘之地的孩子，还是从至乘之地而来的孩子，她们的降临，都是主神的旨意！”
这也是法老的旨意。
“当时哈普塞那布大人又是如何示下？”
森穆特在堂上问。
“哈普塞那布大人只问是哪家的小姐，御医大人则说从未见过她，猜想会否是从外省刚到都城的，当日觐见堂中确有几位北地上来的贵人，但是能被带到觐见堂的孩子，都须得是头生子，绝不能是这般大小的女娃。哈普塞那布大人吩咐卑职领着她在北宫东门等候，那一天中，都城里的贵人们都要上到北宫恭贺陛下新诞之喜，若是有哪位贵人自称是这孩子的家人，哈普塞那布大人自会为他家幼女擅入神明领地而施以责罚。然而卑职领着这孩子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谁来领她。圣庙地界，不敢擅留，卑职唯有将她带到西岸家中暂居，母亲一见她便十分欢喜，存了收养之念，日子一久，确信不会有人再来找她，就安心留下了这孩子，留她做了柽柳田庄的七。”
奈巴蒙祭司平静将话收住，他一停口，周遭俱寂，在这人满为患的审判厅里。
森穆特大祭司其间数次张口欲言，皆是欲言又止。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柽柳田庄的七身上——她究竟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的来历他早就疑心过，否则他也不会先行遣人前往查问她的来历；她陛下曾经认定这孩子是御医总管曼涅托为了笼络小法老而秘密养在柽柳田庄里的，如今方知不是。
目之所及，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姑娘，她的哥哥们替她挡掉了旁人的流言与窥视，北地以北的嗣子始终护在她左手边，而她的右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一身戎装的少年。
还能是谁呢？
不顾北地工事，中途折返王都，算算日子，也不过忍耐了小半年而已，头戴蓝冠的荷露斯神，就只有这么一点定力？悄悄地回来看她，是否也打算再悄悄地回去，好逃过对图特神的疏失之罪？
可也难怪，主神将她送到至乘之地，不就是为了他么？
“阿洛。”
她回头望，眨眼之前还在为祭司哥哥伤神的脸，霎时喜上眉梢。
“图特摩斯！”她喊。
“陛下！”
高堂上的神前第一祭司立即跟着喊，拿捏得分毫不差。
所有的别人都在跪倒，纷纷扰扰地道：
“陛下——”
他扯掉头巾，将她拉近，亲吻她的眉心。
当母后终于准许他离开南境边塞，返回王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岸找她，那时节正是收获季，麦芒蓬勃的生机弥散田间，她正席地而坐，坐在自家田间歇息，他就在半竿之外望着她，他的恩典像一朵绽开在田垅边的莲！他高兴得几乎让泪水迷住了眼睛，而她浑然不觉。
阿洛，我来找你了，我也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那一此刻他折给她的光语，到得今日，她可都听见？
又一名杂役跌跌冲冲地出来，小心在跪倒一地的人堆里挪步，将手里的旗恭恭敬敬转给了大门口的库什守卫。
很快，王旗升起，昭告两岸，人间的荷露斯神已返回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