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州之所以叫雨州,或许是因为一年到头雨总是下个不停。

    漆黑的窗外正是连雨不尽,梅子黄时,雨腥中夹着梅子香气潜入深夜,熟睡中的稚阳嘴角不自觉淌出一道口水。

    她忽然醒来,擦掉口水,决定冒雨去院里偷几个梅子解馋。

    下着雨树干湿滑,稚阳光着脚丫爬上树,兜起衣摆,正打算装梅子。

    树下几个人影脚步杂乱地跑过去,稚阳后知后觉地抬头。

    这么多人,难道是哥哥回来了?

    只见那几人匆忙抬回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进屋,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男子,正是哥哥和姓谢的。

    虽然哥哥回来令她很高兴,但最近稚阳非常不想见那个姓谢的,于是继续藏在树上。

    那姓谢的似乎很不满,抱怨道:“景阳哥,你疯了吗?”

    哥哥淡然瞥了他一眼:“此话何意?”

    姓谢的指着被抬进去的人道:“那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连他也救?”

    哥哥:“他自有用处。”

    姓谢的又道:“还能有什么用处,被那狗贼皇帝打入一回诏狱,他不死也是废人。”

    哥哥:“你不用管,雨州偏乡僻壤之地,他们寻不到这来,我先把他安置在此养伤,其他日后再说。”

    姓谢的无奈道:“景阳哥,我是真搞不懂你……”

    哥哥笑了笑:“建章,你只要相信我便好,我不会做对我们不利的事。对了,好不容易回一次雨州,你要去见见阿稚吗?”

    谢建章略有心虚,朝书院深处张望一眼,嘟囔道:“大半夜的,阿稚肯定还睡着,还是别把她吵醒……”

    哥哥微微一笑:“那明天吧,长途跋涉,你也很累了,先去休息。”

    谢建章走后,稚阳从树上跳下来,把哥哥吓了一跳。

    她咯咯笑着,朝哥哥摊开手:“梅子,吃嘛?”

    哥哥无奈笑着摇头:“你又偷爬祝山长的树,书院里的树都是他亲手种出来的,若是弄坏了他定然不饶你。”

    “哼!”稚阳翻个白眼,“那老头子小气得很,连梅子熟透了都不让摘,以后等我自己有了庭院,我一定种上满满的梅子树。”

    哥哥拉着她到檐下躲雨,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阿稚,让你躲在书院这几年,是哥哥委屈你了……别人家的姑娘十几岁时都已经……”

    稚阳莫名想到谢建章,她连忙打断哥哥的话:“我觉得住在书院没什么不好,又能读书,又能偷梅子吃。”

    哥哥笑道:“你不是最讨厌读书吗?”

    “现在有点喜欢了。”稚阳违着心说。

    哥哥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阿稚,哥哥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什么事?”稚阳一时高兴,有事交给她,说明哥哥觉得她长大了。

    哥哥:“我今天带回一个人,那人经历些不好的事,我担心他心志脆弱,想让你帮我看管好他,别让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稚阳挠挠后脑勺,“那我要怎么做?”

    哥哥:“不用做什么,尽量别让他寻到东西自尽就好。”

    稚阳点点头:“好吧,那我试试看……”

    “我相信你,阿稚一向聪明警醒。”说完哥哥抬头注视着黑夜中淅淅沥沥的疏雨,良久才开口:“只可惜哥哥明天就要走,不能再多陪你一阵……”

    “明天?这么快!不能多待几天吗?”

    哥哥摇摇头,“我也想多陪阿稚几天,可惜还有很多事要办,阿稚知道的,哥哥是为了我们萧家的天下……”

    “我当然知道。”稚阳叹气,“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吧,这里交给我,你放心。”

    说完她弯弯眼睛笑起来,白净的脸就像雨中洗过的桃花,“我一定不会让那个人死掉。”

    ***

    第二日清晨,稚阳早早起床,记着哥哥吩咐她的事,决定先去那屋看看,那人到底如何脆弱。

    下了一夜的雨已停,稚阳走到屋门前,先贴着门听一听,里面毫无动静,这才轻轻推开门进去……

    这间屋子是书院里不常用的厢房,平日里面堆满了书籍,雨州潮气重,屋里总是有股湿湿的书霉味,稚阳仔细一嗅,忽觉空气里有丝丝铁锈之气。

    绕过旧屏风,书山之中摆着一张旧木塌,塌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从头到四肢,眼睛、脖子甚至指尖,浑身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双眼上的纱布甚至还渗出殷红的血。

    稚阳能感觉出他的伤很重,呼吸声微弱,她不禁想到,这么虚弱的人,他还有力气自寻短见吗,就算他想活,也不一定能遂愿了……

    但哥哥找了医术很高的辛大夫来医治他,相信他一定能好起来,既然哥哥费了这么大力气来救这个人,她得认真看管好。

    从小跟哥哥相依为命,四处躲藏,虽然平日里稚阳看起来很没心肝,但她心中明白哥哥的辛苦,总想在力所能及处多帮他分担一些。

    静悄悄退出屋子,稚阳将房门缓缓掩紧……

    “阿稚!你在这做什么呢?”

    一个大嗓门从背后响起,稚阳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她赶紧回头,身后站的果然是谢建章。

    稚阳压低声音:“大清早的你乱喊什么!”

    “你进那里面干什么?”谢建章上来就扯稚阳的手臂,把她扯到院外。

    “姓谢的,你松开我!”稚阳大发脾气,谢建章此人也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时候还玩的不错,可是不知为何,年纪越长,她越看这姓谢的不顺眼,尤其是几个月前哥哥带她去谢家做客,谢家上下对她那般殷勤的态度,令她越发想躲着他。

    谢建章立刻教训道:“阿稚,你怎么好奇心如此重,一个快死的人你也去看,小心把霉气过给你。”

    “你管不着我,松开。”稚阳手臂一拧从他手里挣脱。

    谢建章:“你知道那里面是谁吗?你要是知道,你肯定恨不得把他给……”他说到此处就住嘴不说。

    稚阳追问道:“他是谁?”

    谢建章:“我还是不说了,你哥不许我泄露他身份。”

    稚阳真的很烦他,吊人胃口又不说清楚,“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去问我哥。”

    谢建章又扯住稚阳,“你千万别问,省得回头你哥又怪我多嘴。”

    稚阳急道:“你就不能松开我吗,总是拉拉扯扯的!”

    谢建章的脸瞬间红透,赶紧把她松开,他也总是忘记,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一起玩的年纪了。

    “建章。”哥哥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稚阳和谢建章两个人瞬间都老实了。

    谢建章二十出头,跟十几岁的稚阳一样,在哥哥面前都是傻里傻气的。

    “我们该走了。”景阳平静地催促,谢建章连忙整整衣襟跟过去,留下稚阳用不舍的眼神看着哥哥。

    景阳对稚阳道:“阿稚,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便和谢建章匆匆离开。

    稚阳望着哥哥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念:你也是,不论你在做多危险的事,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

    淋淋漓漓的雨又下了好些天,稚阳独自在书院中闲逛,祝山长要求稚阳必须跟院里的其他童子一起去上课,但那些夫子学长教得实在无趣,稚阳只想逃课,逃课后又无所事事。

    稚阳百无聊赖走到青梅堂,青梅堂最里面的那一间旧书屋里,那人还躺在榻上,稚阳莫名期待他醒来,只因她实在无聊。

    这天走到厢房前,稚阳忽然听得屋里扑通一声,她连忙推开房门快步去看。

    那人正狼狈地跌在地上,用缠着纱布的手四处摸索着,不小心碰倒旁边高高的书山,祝山长自己编纂的几本厚厚的诗集直往那人头顶砸去——

    稚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那几本诗集,大大松一口气,要是这人刚醒过来又给砸晕过去那可怎生是好。

    那人仿佛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场书山崩塌的大劫,还在摸索着想抓住什么东西站起来。

    稚阳静静看着他,没敢发出声音,只把手臂递过去让他抓住。

    那人一愣,才发现身边有人。

    稚阳把他扶回榻上,他身子很虚,连坐着都吃力,于是稚阳拉过旁边一个棐木书几,让他自己用手扶着。

    这几天大夫过来帮他换过新的纱布,稚阳心想他这么厚纱布遮住眼睛,肯定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想当然地伸手想帮他解下纱布。

    但当她的手碰到他眼旁时,他忽如惊弓之鸟般躲了一下,仿佛她要抠他眼珠似的。

    稚阳尴尬地收回手,给自己找补道:“我是想帮你换一下纱布……”

    那人听出对面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隔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是你救了我吗?”

    稚阳:“是我哥哥救你回来的。”

    “那请代我多谢你哥哥。”他的声音很疲倦,毫无生机,没听出他有多感激救他的人。

    稚阳一直在观察那人,他看起来有二十多岁,应该比哥哥年纪小一些,身材清瘦,皮肤惨白,那眼纱下的脸庞却棱角分明、神清骨秀,让稚阳来形容,那就是虽然看着落魄,但还是挺好看的。

    看他清醒之后就一直用手摸索周围,稚阳顿时醒悟,问道:“你是眼睛瞎了吗?”

    像是被戳到痛处,那人眉间抖动,但明知少女的询问并无恶意,他只得自己咽下苦楚,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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