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声线嘶哑,开口道:“请问这是何地?”

    “梅竹书院。”

    “地处何方?”

    “雨州。”

    “雨州?竟已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我哥哥送你来的,他说要你安心在此养伤,这里很安全,你放心。”

    稚阳把他周围的书挪开一些,以免碍着他,又掉下来砸他。

    “你要喝点茶水吗?”稚阳连番问道,“饿吗,吃什么吗?此时还不是饭堂开饭的时候,但我可以帮你偷点吃的。”

    少女的语速很快,那人反应片刻,才慢慢摇头。

    稚阳心道不好,他肯定是想把自己饿死。

    “应该还有糕点,味道不错,你一定喜欢,稍等,我去帮你拿……”说着她就跑出门外。

    为防书童偷吃,饭堂向来是挂着锁的,稚阳从旁边翻墙进去,揣一包糕点出来。

    等稚阳回到旧书屋,那人还保持着此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个石人。

    稚阳把糕点放在他手边,思考一瞬,决定自己出去。

    她常常在书院的角落里喂一些流浪的狸奴,有些狸奴胆子小,食物放在地上,有人时它不敢去吃,只有人走后才上去狼吞虎咽,其实已是饿了很久。

    或许这人也是一样,羞于在人前吃东西,只要把糕点放在这,他一定禁不住诱惑。

    所以稚阳要避开,给他留点空间。

    只是她刚从旧书屋出去,便被路过正要去泡茶的祝山长逮个正着。

    “稚阳!你又逃课!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上课!”

    “祝山长我……”

    祝山长从背后拿出戒尺,点着她:“我什么我,还想狡辩?你哥哥把你交给我,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稚阳赶紧抱头逃走。

    谁知祝山长老当益壮,一个箭步追上稚阳,揪着她回到课堂,并且吩咐当课的先生必须盯紧她,下课也不许去任何地方,只能留在这温书。

    稚阳一整天对着书本全无心思,只想着狸奴到底会不会趁没人之时偷吃糕点。

    傍晚时分,稚阳终于从课堂逃出来,顾不上去吃饭,径直往旧书屋去,此时夕阳降下半边,四周半明半晦,稚阳推开门,屋中已是彻底的黑暗,她赶紧点亮风罩中的油灯,只见那人还坐在那里,手中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纱布下他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正在发呆。

    等稚阳走近过去,不禁大失所望,她带来的糕点丝毫未动,连包糕点的布褶子都跟上午一模一样。

    “你为何不吃?”稚阳略郁闷,“不喜欢吗?我再去拿别的来。”

    那人摇摇头,“不必烦劳姑娘。”

    “但你昏迷这几日,只有大夫来换药时给你喝过几碗药汤,再无其他,你真想饿死吗?”

    “这位姑娘,不必再为我费心。”

    “我叫稚阳。”

    那人并无兴趣,似是对开口说话这事已厌倦,轻轻叹一口气。

    稚阳很不悦:“你叫什么?”

    那人的手刚好摸到床边摞着书籍的棐几,沉默良久才答:“夏棐。”

    稚阳一听便知他在糊弄自己,心想:若屋中摆一张桃木桌你岂非要叫夏桃……

    于是她继续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哥哥为何要救你?”

    但那人却不回答,之后不管稚阳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

    稚阳无奈,把糕点拿回来,放了一天,糕点变得软塌塌的,她气鼓鼓地把糕点塞进自己嘴里,扭身走了。

    第二天稚阳带着热腾腾的早点来旧书屋,那个自称夏棐的人已经醒来,当稚阳推门进去时他将头转开,背对于她。

    稚阳有些生气,把早点放在床边便想走,忽然注意到地上掉下几本书,书几上的书也有些凌乱。

    她低头捡书时,那夏棐终于开口:“抱歉,弄乱了书,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那些书,稚阳眼前一亮,心想,其实他一个人在这里肯定很闷,偏偏他坏了眼睛,连看书解闷都不行。

    稚阳把书捡起来,对夏棐说道:“你想看书么?不如我帮你念,如此你便不会太闷。”

    夏棐没有回答她,稚阳拿起昨日夏棐翻开那本,随手找到一段,用手指笃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体、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呃……辞程、才以效枝……”

    夏棐打断她:“伎。”

    稚阳一呆:“啊?”

    夏棐重复:“辞程才以效伎。”

    “哦……”稚阳继续埋头苦读,“辞程才以效伎……意、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龟勉……”

    夏棐:“黾勉。”

    稚阳:“哦哦……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虽离方而、而、而……”

    夏棐无可奈何道:“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

    “嗯嗯……姑目夸夫者……”

    稚阳还想继续念,夏棐实在听不下去,缓缓坐起身捂着头:“够了……”

    稚阳端着书十分尴尬。

    夏棐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稚阳赶忙看书,他所背一字不差,她佩服道:“原来你都能背过。”

    夏棐问道:“你读的这些,你可知是何意?”

    稚阳摇摇头。

    夏棐看不见,也知她在摇头:“若是不知其意,如何能读得顺呢?读来又有何用。”

    稚阳嘟囔着:“书院的学长不曾教过……”就算教过,她也没听过。

    夏棐叹气道:“这篇是探讨为文之法的,对你来说或许太高深些,你在书堆里找一找,有没有诗集,可先读读诗。”

    稚阳便翻了翻,找出几本祝山长自己编纂的诗集,她念了几首,夏棐又喊停。

    “这本集子不好,选诗崎岖驳杂,似是在炫耀编者博览群书,能从那些犄角旮旯里挖出别人没见过的诗,总选一些著名诗人流传最不广的诗篇,读这些诗,与你现在没有帮助。”

    榻上的人现在很像讲课的先生,稚阳立在旁边不敢说话,夏棐忽问道:“你可是这书院的学生?平日学长教些什么?”

    “呃……大约是诗三百之类的……”

    夏棐点点头:“你读这个便好。”

    稚阳:“那我明日拿堂上的教材来给你读?”

    夏棐愣了愣:“你倒不必读给我听。”

    稚阳也愣住,被夏棐这一番指点,她有些忘记刚才读书是要干嘛。

    她想了想:“可是,那些诗我也有许多不会读……”

    “那便在课堂上好好听讲,不要再逃课来我这。”

    稚阳满脸通红,心想他一定是听到了昨日祝山长骂她逃课。

    夏棐听她那边没有动静,叹一声气,摸索着拿到稚阳给他带来的早点,“谢谢你,我只是没胃口,或许一会吃,你快去上课吧,以免又被山长训斥。”

    稚阳一时高兴起来,“好,那我先走,晚上下学我再来!”她边说边往外跑。

    夏棐忙跟她说:“不要……再来了……”

    话没说完,稚阳早已跑得没影,根本没听到一个字。

    可惜今日课堂上学长没讲诗三百,稚阳把诗藏在桌子下面,趁上课时偷偷翻看,不懂的记下来,下课便去找讲课的学长询问,学长震惊极了,稚阳本是梅竹书院第一大混子学生,破天荒头一次这么好学,下堂还来提问,虽然问的是早已讲过好多遍的诗经。

    稚阳留堂很久,抱着诗集出来时,一抬头已是月明星稀,她独自跑去青梅堂,路过青梅树时,还捡了几颗梅子揣在衣服里。

    那人的屋子始终是一片漆黑,稚阳心想,他可真给书院省灯油钱……

    蹑手蹑脚推开门,稚阳轻轻喊道:“夏先生……”

    床榻上似是传来一声压抑的哽咽,那人声音喑哑:“我说你不必来了……”

    稚阳:“可是我要给你念诗啊。”

    “唉……”他带着鼻音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

    稚阳摸黑点燃油灯,一灯如豆,照见夏棐正仰面躺在床榻上,用缠着纱布的手遮住脸。

    她觉得很抱歉:“对不住,我不会的太多了,什么都要问,让你一直等我等到现在。”

    夏棐摇摇头:“我没有等,我都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不知晨晓,不知黄昏。”

    稚阳在油灯下打开诗集,认真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今天费了很大功夫,保证这首诗无一字念错,顺畅地念完心里很得意。

    夏棐好一会没说话,良久才开口:“这诗的意思你弄明白了吗?”

    稚阳皱起眉头很苦恼:“我去问学长,他说,此诗讲的是后妃之德,是世间女子都应效仿的德行,尤其是我这种无法无天、天天逃课的人,所谓‘窈窕淑女’,窈为心善,窕为容美,女子应该又善良又美貌,才配得上让一位君子寤寐求之……”

    “唉……”夏棐捂着额头觉得更头痛了,“这讲得都是些什么胡话……”

    稚阳马上乐起来:“他讲得不对吗?”她听时就很不耐烦,只觉得这些诗都很无聊。

    夏棐慢慢说道:“明明是至情至性之诗,不能就诗论诗,却要歪曲本义强行用于教化,实在是误人。”

    稚阳:“对啊,其实课堂上讲得大都是这些,每次学长还要专门给我讲女子守则,应该如何如何、不该如何如何,听得心烦,所以我不想去课堂。”说完她连打好几个哈欠。

    夏棐听出她很困倦:“回去休息吧,不必再陪着我。”

    稚阳抬起头,忽然想到什么,忙问:“对了,今天我拿给你的糕点……”

    夏棐:“我吃了。”

    稚阳:“太好了,那我明天……”

    “唉……”夏棐最后叹一声道,“若你愿意,明日还拿书来我这读吧,我可以帮你讲一些。”

    他看不到稚阳的样子,只觉得她似乎很开心,忽然闻到一阵酸甜的梅子香,手上沉甸甸的,稚阳将一把青梅全塞到他手里,“这些都是给你的,明日我再给你带糕点……顺便再来读诗!”

    注: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出自陆机《文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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