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县,李府门首。

    “快滚!”

    一人随声扑趴地下。

    “再鬼鬼祟祟的让我瞧见,禀给主子,便不是关你几天的事了!”

    斥落,厚重宅门砰的关阖!

    林禅动了动,撑着掌心爬起。天色已黑,街上行人不见,连日的春绵混着晚起的潮气,经夜墨渲染,成一轴寂寥街景。

    林禅独身一人,行于画间,那般不真实。

    忽有一点红墨入画。

    林禅下意识抬望,一家客栈灯影下有一女子身影,红衣背立,视之若有淡淡光华。

    女子似有所感,微偏首,随后转身向巷内走去。

    “小姐……”

    林禅喃喃脱口。

    一霎而过的红颜立使画卷烧燃。

    “小姐!”

    她呼唤着跑去。

    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也与自己一样吗?

    林禅快步奔至近前。只这一点路,她便跑得气喘吁吁。

    “小……小姐……”她对着人的背影,上气不接下气。

    女子闻声顿步,回身循望,略怔了怔,随即面上带着点笑意。

    “姑娘认错人了。”

    认错?

    林禅平复着呼吸,小姐笑意浅淡,眉目间分明带着疏离。

    她心中犹疑起来,方惊起的一腔喜悦也渐渐消退。她试探着又唤:“小姐,我是……”抬手撇过凌乱发丝,靠近些,露出面庞,“灵禅,我是灵禅啊!小姐……不认识我了么?”

    “姑娘认错人了。”

    女子淡言重申:“你我从未见过,又何谈认识。想来世间多有貌似之人,姑娘恍惚错认而已。”

    声音也很像……

    可她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容貌虽与小姐极为相像,然而给人之感却大为不同。

    也是,自己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遇到小姐……

    女子含笑颔首,转身欲走。

    “小……”

    林禅下意识跟步,指尖将将触及女子衣袖,突感春风料峭,光影惊灭,紧接着,一道冷冽寒气直冲她而来!

    心头悚然一跳!

    她本能要转头去看——

    “兰桉住手!”

    一道制止声音于耳边急响。

    女子话音才落,一剑冰凉已抵至林禅颈侧。颈皮上传来的些微刺痛,逼得林禅僵立腿脚,凝固不敢动作。

    这人又是谁?

    匿于暗处的一双眼眸,紧紧盯住她。林禅心惊于所感受到的杀意,她完全断定,方才若不是女子及时出言,此刻她定已气绝倒地。

    “无意惊吓,”女子歉然开口,“还望姑娘原谅。”

    林禅干睁着眼,脖子上悬着命呢,心胆皆在惊颤,哪还能说出话来。

    屠刀稍退,她依旧无法喘息,那道狼虎视线仍狠狠扼掐她的咽喉。

    “天色已晚,”许是见她惊吓甚重,女子声调放轻,“姑娘孤身一人,还是早些回去为好……日后若有所需,可至这家客栈,报上孟浮周三字便可。”

    女子说完即离开,杀意倏然跟退。

    呼!

    林禅一下子松了气,抬手捂上脖颈,这才发觉两条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孟……浮周?

    林禅心中默念,转首,心有余悸地望进幽幽暗巷。

    她不是小姐。

    青田、李府、小姐……这一切眼见所感皆向她昭示一个事实:

    她回到了六十年前。

    满城尽是陌生人……

    一番惊吓折腾,林禅已全然不知南北东西。昏懵着脑袋,拖动四肢,只漫无目的地行走。

    转进一条窄巷,方向内十来步,脚尖突而磕绊,当即一个踉跄,就望下扑去——林禅反应不及,正正扑进地下一处积水。

    泥水呛进口鼻,一张脸更是和了稀泥。林禅趴着,一动不动,摔去了全身气力般,只顾栽着头脸。

    作死人状。

    “这是摔晕了,还是摔傻了?”

    蓦地,一男子声音传来。

    林禅立时唬了一跳!

    是谁?

    真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奈何林禅心似泥水,即便垂死坑中,也惊坐不起。半死不活地趴了会,她才撑着一身骨头,从烂泥中挪出来。

    坐起身,一面引袖抹脸,一面抬目寻望。

    正见一户院阶上,昏黑里坐着一人。

    “我只是,休息一会。”

    林禅默了默,朝那人道。

    阶上人似是无语,动了动身子,偏过头咳了两声,不作搭理。

    见状,林禅收回视线,吸了吸酸痒的鼻,站起身。擦过男子身前时,一缕热香顺势钻入,未等她嗅出是何味道,肚腹先一步叫嚷起来。

    林禅:“……”

    饿鬼本能驱使她贪眼向人手中看去……

    “沈——愈——”

    夜巷猛然乍起一嗓咆吼!

    林禅一腹饥肠立时拧了结,再发不出咕咕哀音。她原地愣呆一瞬,转身回望,巷道空空荡荡,哪见人影?正纳闷之际,就听巷口脚步传来。

    下刻,一高大身躯闯入林禅眼目,来人提着灯,大步流星向这边冲来。

    “沈愈!”愤骂亦随之而来,“你何时得了这么个毛病?黑灯瞎火,有桌你不坐,蹲这吃,怎么?不就着这点黑,你吃不下饭?堵在这里,此巷你家开?赶紧连人带碗,给老子滚进去,不然我今天……”

    威胁之语戛然而止。

    来人显然注意到巷中还另有她人。林禅见他向前抬了抬灯笼,她微微福礼,来人重新启步,短瞬间已然换了一副面孔。

    “不知姑娘是?”他近前来,语气堪称和善有礼。

    “只是路过。”林禅回。

    对方听言,向石阶瞟了一眼,好似真有人拦了她,欲收过路之银。可惜,别说这一扫而过的眼神,就连刚刚那番连珠骂语,于那人也如春风之过耳,无动于衷。

    此时她不用看,也知热香来源:细弹爽滑的一箸面,从鲜汤中爽快捞出……意识到自己在咽口水,林禅吓得急止馋想,为免闹出尴尬,她急施一礼转身就走。

    “姑娘留步!”

    后至的汉子开口叫住她。

    林禅疑惑回身。

    眼下有旁人在,吴景瑭不好发作,只能暂且放过某个悠闲吃喝之人。

    “姑娘面色苍白,脚下虚浮,可是身体有所不适?”他面显善意,朝一侧示意,“此处正是医馆,吴某是这里的郎中,以姑娘虚体,不宜再多走动,况今日天晚,不妨进内歇息调养。”

    医馆?

    林禅跟着看过去,门脸很小,并不是正门。能有屋檐借宿,自是好过落脚在外,只是……

    吴景瑭见人面露犹豫之色,心中琢磨,莫非是他看起来不像个郎中?嗯……倒是常有人如此说。今日出门并非看诊,未带药箱,不然多少能有点样子。

    吴景瑭斜眼一扫沈愈——啧!就知道吃!指望不上,还是去叫师娘。他正待让人稍等……

    “他是好人。”

    “…………”吴景瑭当场嘴皮一抽。

    老子是好人,用得着你说?

    我难道不知自己怀揣着一颗怎样的心?

    岂料废话还未完。

    “他是郎中。”

    吴景瑭差点上去把碗给掀了!没完没了,教他废话,经他一说,反显出假来。

    他深呼一口!

    此时不宜暴躁。

    林禅在一旁听着看着,她再次望一望院门,心下已有了计较。初观二人,吴郎中善意心肠,生的也是宽肩阔臂,健壮魁梧;至于吃面之人越过夜色面碗,朦胧昏光里瞧,相貌也是堂堂。

    相比之下,此处确实……

    思绪猝不及防空白,林禅只觉一阵晕黑,世间随即静寂无声。

    !

    吴景瑭瞪圆了眼,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混账东西刚刚做了什么?

    沈愈倒是面色如常,他蹲下身,扫一眼晕倒之人颈项,抬首对上吴景瑭回过神正隐隐现出怒气的眸子:“别发火,先过来看看。”

    吴景瑭憋了一肚子的气,正要开口骂,被一句话给堵住了。他狠狠瞪了沈愈一眼,忙过来仔细看视诊脉,确定人并无大碍后,心头火又起,骂道:“你抽什么风?你那一掌劈下去,姑娘家哪里能经得住?”

    “我手上留着力呢,不会真伤了她。”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吴景瑭感觉他头开始疼了,给这东西两拳,能缓解点么?

    “人姑娘心里有防备,要是不愿留下来,真这么走了,郎中能放心?你肯定又要诉说你那善良又仁爱的心肠,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下去,用不着我动手,她自己就得体力不支晕过去。夜晚风凉,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上策。”

    “上策?”

    吴景瑭都要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到她不愿留下来了,要不是你乱来一掌,她至于还未开口答应就昏过去?”

    “是吗?”沈愈似是回想,然后他道,“我确实未曾注意。”

    吴景瑭捏了捏眉心,闭上眼,一番呼气吐气,最后咬牙切齿挤出一个“滚”字。

    ……

    林禅一番昏睡,意识完全清醒时已是三日后。

    身下榻褥柔软,她阖目蒙在被下,鼻间淡淡霉味。她就这么蒙着,直至理清脑中混乱,才掀开被,露出脸来。

    窗子留下缝透气,风轻轻拂进,撩开纱幔。林禅顺手接住,起身坐于床沿,目光环视屋内,房间虽不大,陈设却十分齐全。

    披上衣,她起身踱至窗前,临窗的妆台已薄铺一层细尘。今日晴光甚好,立在此处,也能感受到投在身上的春阳暖意以及追风而来的阵阵药香。

    站了一会,林禅便走回榻间,弯腰铺理被褥。动作间,忽入耳一声轻响,细微,又分明存在。

    她顿了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屋中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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