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甫一起,便好似印证一般,脚步声起。林禅霎觉身上暖意顿散,如坠冰窟,手指发着抖,紧紧攥着褥子。

    来人步步逼近!

    突袭而来的诡异几欲让她魂飞魄散,林禅深吸一气,猛然转过身去——

    几步外,男人墨袍立身,凛凛扶刀,斗笠压得很低,只窥得他半面脸孔。

    他是谁?

    恐惧如浪席卷,林禅手心渗出汗液。外面院落不时有人穿过,她听见极轻的脚步声、谈话声。她下意识地想要跑出去或是张口呼救,然而又迅速放弃这个念头,她深知眼下不能贸然动作,稍有不慎,自己小命当场呜呼不说,没准还会连累他人。

    男人微抬下颌,眸光压迫而来。

    林禅强撑镇定,紧紧盯住眼前陌生的男人,一面提防他动作,一念飞速思索对策,如此竟找回些理智来。

    此人在她醒来之前就已在屋内,若是存有必杀之心,为何不趁昏睡之时下手?这会儿才露出行迹……难不成是有话要问?

    想到此处,林禅稍微松口气。自己算是初来此地,并未与人结怨,寻去李府之事,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这人究竟是谁?又因何事盯上她?

    林禅思量着,决定先静观其变。

    男人扶于刀柄之上的大指忽然动了下,指腹缓慢地摩挲……

    林禅心头随之一跳,立时打起万分警惕。

    “你是谁?你口中的李三小姐是谁?”他终于开口,发出的声音冷冷沉沉,摸不出情绪。

    小姐……

    不对,他指的是谁?为何特地来问?他去过李家?!自己除在李府提及过小姐,便只有……

    !他是那晚隐于暗中之人。

    怪不得这人周身杀气,令她恐惧又熟悉,她还道是危险来临时人的感受大抵相似,原来索命不散的是同一人。

    颈皮上顿生出细密疙瘩来,林禅刚松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

    她勉强定了定神,不管内心如何翻涌,面上需得镇定,极力稳住声音,她道:“那日是我认错了人。当时天色昏暗,乍见之下便糊涂了眼,其实离近细看,一点儿也不像的……在这之前,我还认错了李府的小姐,我心里知道我家小姐远在万里,如何也不会在这里见到她。”

    男人对她的话始终漠然。

    林禅心知此事与孟浮周有关,也许他要确定某些事情,自己寥寥几句话根本说服不了他。他这样的人,想来根本不在意能否问出什么,于他而言,万无一失之法,永远只有一个……

    她掌心紧了紧,控制不住地想往后退

    果然下一刻来人推刀出鞘,死光隐现。

    “阿贵。”

    性命攸关之际,一道高嗓自外传进。

    “吴景瑭在前堂没有?”

    “没呢,郎中出诊还未回来。”

    “我是不知他出个诊把自个出哪去了,这么老半天。”嘀咕抱怨之声趋近,显是向这间屋子而来。

    男人扶刀偏眸。

    林禅再无暇多想,提步就冲至门边,以背抵住:“不要伤了无辜!便是要取我性命,也别在这里。”

    她没有丝毫把握,只能赌,赌这个视命如草芥的男人此刻不耐多招麻烦。

    杀她一人,何其简单,他要动手,机会多的是。

    屋外脚步愈来愈近,声声只敲耳畔,仿佛下刻便会推门而入。

    心神为之慌急,林禅盯住人,焦想应对。

    低压的斗笠上抬,男人现出脸孔。林禅终于得见不速之人面目,生死危急时刻,她失去了美丑分辨,身心内外所有的感知皆遭一双眼眸吞噬。

    他的眼神有如实质,像他的刀,他的剑,冷血抵上她颈,势要划开喉口,了断她的性命!

    脚步已至门前,林禅余光仅向后分神一瞬,那黑衣人即无声无息隐了身影。

    她回身开门,倒将门外人吓了一跳。林禅往一旁侧过身子,好让人进屋。

    “你总算是醒了,”钱嫂手抚着胸口,大步跨进来,“这要是还昏睡着,我得让吴景瑭再过来看看了……”钱嫂盯着脸瞧,“气色还差了些,不过刚醒身子还虚着,好好喝药调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钱嫂约莫五十余岁,说起话来高声大气很有精神。鬓发间生了些细细银丝,眼睛不大,眯眯笑起来时拖抹出几道纹路。

    林禅低身谢过。

    她实在给人添上不少麻烦,得人收留,受人照顾,现下又引得那样危险之人隐在房内,实难教她心安。

    “姑娘,用不着说谢,没多大事儿。”钱嫂摆摆手,又拉她左瞧右看,“你这身衣裳得换下来,那日你昏着,只帮你擦了擦,现下你醒了,正好梳洗梳洗,也好换身干净的。铃丫头还留了些衣裳在家,估摸着你穿能合身……呀?”她忽作惊叹,“身上怎出了这许多汗,你还有哪儿不舒服的?”

    “没。”林禅笑摇摇头。

    钱嫂是热心肠,她有些不太适应,也有些惴惴不安。那个男人还未离开,只一想及,密密的冷汗便止不住地向外渗漏。周遭犹布蛛网,而她陷身其中,徒劳挣扎,无望等待。

    “没不舒服就好。”钱嫂像是放下心,“你屋里歇会儿,我烧水去,很快就好。”说话间人即转身,待话说完,已然到了院子。

    林禅怎能让钱嫂替她忙活,当下飞快带上门,快步跟了上去。钱嫂见她跟来,一再让她回屋休息,见她执意,无法,也就由着她了。

    灶间药气缭绕,林禅刚一进身便扑了满面满鼻。木凳上坐着一人,正看炉子煎药,那人听着动静,往这边看来——

    是他……

    “钱嫂。”沈愈笑喊了声,视线转至钱嫂身后也是十分自然地挂着笑意。

    钱嫂点点头算应了声,往里自顾自忙活起来。

    林禅上前帮忙。

    嗯……扇着炉子的这位,便是那晚一掌打晕她的人。她倒不会计较这些,虽说多挨了一下,但结果是一样的,想来他是事出有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灶间一时无人说话。粗活杂事,林禅是自小做惯了的。在李府时,浆洗做饭、收拾庭院、喂鸟养花、扫地看炉都做过,后来贴身服侍小姐才轻闲些,做些端茶倒水、铺榻叠被等起居小事。

    钱嫂时不时投来打量的目光,林禅只作不觉。填柴间隙,钱嫂笑着凑过来,边留意她神色,边试探着问几句。林禅耐心温和,问什么答什么,一来二去,钱嫂便忍不住要详细探问,林禅并不介意,除了那些无人相信、无法言明之事有所欺瞒,余下的都如实答了。

    不想听得钱嫂颇为唏嘘,拉着她手好一番言语宽慰。反复叮咛若她寻亲无果,无处容身,定要回来这里,好坏是个遮风挡雨的地儿,日后有了更好的去处,再离开也好让人安心。

    林禅无亲可投,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钱嫂同她说如果寻着了,安顿好后也记得捎个信来让她知晓。

    林禅点头答应了。心下一时百感交集:自己十一岁入李府为婢,多年小心谨慎,求能安稳度日。哪料如今,稀里糊涂来到此间年月,料不得何日才会回去,能不能回去……

    往后如何,无法得知!只有一日,过一日。钱嫂的话,她很感激,她何尝不想留?她迫切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只是……眼下尚有一事悬于心上,自己一时不慎招来杀身之祸,这一次因钱嫂出现才暂得化险为夷,下一次呢?她不能置别人于危险之中,那般狠戾嗜杀之人断不可能再轻易放过她。如果……她注定无法逃脱,那便离得远些,不要吓到人,不要给人添扰。

    心事沉思之际,忽听灶外喊着钱嫂,钱嫂扬脖应声,与她低声交代几句,便起身同伙计一道走了。

    林禅心神尚沉在情绪中,目送钱嫂离去,眼神无意一转,忽见沈愈还在,不由茫茫然多看了几眼:看他静静坐着,心思扑在熬药上;看他双目低垂,眸光落在药罐上;看他扇着炉子,苦味飘绕他身上……

    直看了半晌,林禅才倏地回神。她摇摇头,暗呼一气起身,四下看了看,想趁着烧水的当儿,找些事做。待沈愈晾着药碗准备喝药时,林禅撸着袖口已将灶间里外能做的活儿全给做了。

    忙完后,趁着钱嫂不在,林禅先一步去之前休息的房间。她放轻步子,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小心翼翼推开门,并不立时进去,而是攀着门,屏息静气地由外探身,两眼只顾朝屋内张望……

    “探头探脑看什么呢?”

    钱嫂不知何时到得身后,猛可蹦出一句,调虽不高,可林禅正提着心,吊着胆,这一声吓得她心都要蹦出来,差些栽进屋里去。

    “没……没什么。”林禅虚着心转身站直。

    钱嫂上下看她,又转眼向屋内瞧。

    “钱嫂,”林禅急转过话,“水烧好了。”

    “嗯,”钱嫂点点头,不再往里看,“我才从灶间来,水烧好了得赶紧洗。”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热水澡豆等沐浴所需备好。钱嫂去取换洗衣裳,林禅鼓起胆子,将房内有藏人可能的地方一一看过,不漏一处角落缝隙。

    没人。

    虽直觉他不在,但亲自查看一遍才能彻底放心。

    青天白日,入室都能无所顾忌,夜黑风高,岂不是更肆无忌惮!林禅暗想,天黑之前,她需得离开此地。

    这时,钱嫂拿了衣裳跨进屋,对林禅道:“衣裳洗晒过都干净的,就是旧了些,以后有机会量了尺寸,去铺子里挑些好料子,请裁缝做几身,去成衣铺买也成。”

    “谢谢,衣裳很好了,不用做新。”林禅上前接过,去屏风处挂好。

    “你是不愿烦人的性子。”钱嫂笑笑,“行了,先不说这些,再不洗水该凉了。”

    林禅应声,等着钱嫂离开后关门,谁知钱嫂一个转身将房门从里闩上。

    “?”

    这是……

    要留下看着她洗?

    果然,钱嫂以她身子还虚怕她体力耗尽晕浴桶里为由,要留下来帮忙。

    啊?

    林禅赶紧表示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她自己可以。这怎么行?先不说她过意不去,沐浴时有旁人在,她多少会不自在,更何况她二人还不算相熟。

    因此,对于钱嫂好意,林禅只能委婉拒绝。

    岂料钱嫂话锋一转,提起那天晚上事来,生动述说她如何头发散乱,怎样满脸污泥的狼狈模样。又言她有日子没洗,接又昏睡,出了许多汗,得细细搓洗吧?搓洗就会多费力气,多费力气就会体力不支,体力不支自然就会晕……

    这一串言语,直说得林禅语塞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钱嫂见人这般模样,只当她脸皮薄,便不再多说,只催着她洗。林禅无奈,推辞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挪到屏风后,背过身,挨着桶沿解衣。

    余光瞧见钱嫂挽了袖子近前来。

    热气氤氲,林禅整个人一泡进去,便忘了那点难为情,舒服地眯了眯眼。一时好似浑然忘了命不保夕的处境,大有将一切烦忧抛到九霄云外去的无所谓。

    周身水雾弥漫,林禅惬意地撩水清洗。钱嫂提醒她避着些颈子上的伤,一面絮絮地同她说话:说医馆的事、说钱嫂自己、说吴郎中、铃丫头……

    林禅认真倾听,适时给三两言回应。

    不知洗了多久,直泡到水有些凉了,钱嫂催促,林禅才擦身穿衣。钱嫂到桌边凳上坐下,喝茶水润喉休息。林禅用干巾帕擦着发,看着钱嫂喝茶的侧脸,回想沐浴时钱嫂口中许许多多的话。

    吴家医馆由吴德仁吴老先生开办,老先生为丰富见闻,积累行医经验,四方游历多年。晚年才渐少远行,久居青田,坐馆看病出诊。

    二十多年前,钱嫂家乡闹饥荒,一家出门逃荒,沿路乞食,饥寒交迫时,幸遇吴老先生。钱嫂说,吴家三个孩子也是老先生各地行医时带回的可怜人儿,无亲无依、无家可归,老先生收留他们,给衣食温饱,教做人道理,读书识字……

    阿姐吴兜铃,老先生带回的第一个孩子,药理医理,自小耳濡目染,虽天分不高,但勤学刻苦,时常跟着师父四处行医,前些年才嫁入京城做药材生意的周家;小吴郎中吴景瑭,晚两年到吴家,他天资聪颖有悟性,却偏偏没有耐性,一心要当行走江湖的侠义之士;冬儿最晚,五年前师父刚带她回家,仅一年后,吴老先生便离世了。

    自吴德仁吴老先生长逝,吴家医馆渐渐支撑不起,伙计学徒各散,吴景瑭这才收了些随性散漫,一心钻研医书精进医术,到今年,医馆才恢复些样子……

    “头发擦干些,”钱嫂扬声提醒,“不然吹了风头疼。过来坐会,喝口热茶。”

    回忆打断,林禅于是放下巾帕,走至桌旁。钱嫂拉她坐下给她倒了茶,林禅双手接过。

    钱嫂忽笑看着打量她:“你这丫头脏脏兮兮的还不显,这会儿瞧来……倒也生得一副好模样。”

    端详着,钱嫂忽起感触,喃喃看她:“这眉眼……生得真好。”

    钱嫂此时神情眼神,使林禅不由想起遇吴老先生时,钱嫂女儿已奄奄一息,最终未能活。

    有关女儿,钱嫂一提而过,然而平静话语中,林禅能听出无法释然之苦痛以及长久压抑之思念。

    林禅静静陪钱嫂坐着,待人情绪得缓,才起身作辞。

    天色已经不早,再不走便该迟了。

    小吴郎中一直未归,林禅只好托钱嫂代为转达谢意。钱嫂挽留不能,特备清粥小菜,吃毕饭,又帮着一道打点包袱,将她一路送至门首。

    林禅再三谢过,强忍鼻酸,催着钱嫂回。待门关阖,她才转身沿着巷子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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