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年,八月初五。

    汴京城旧曹门街上的北山子茶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堂倌端着一盘菜,生怕碰到来往穿行的客人,两只手把菜盘子举得老高,口中还源源不断地吐出“这位客官慢走”、“那位客官里边请”之类的话,活像是全身上下长了十七八张嘴。

    那堂倌未曾注意到,二楼临窗的位子上,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跟着他在宾客中间往来穿梭。

    目光的主人端端地坐着,后背挺得笔直,身量纤细,打眼一瞧便知是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那少女做丫鬟打扮,梳着一对双平髻,身着一件桃红色短褙子,映得她的脸颊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随着堂倌的行动转来转去,嘴角时不时微微翘一翘,十分可爱。

    少女对面坐着的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上的皂纱垂至腰间,遮住了她半个身子。只能看到帷帽里偶尔伸出一双素白的手,缓缓地续上一杯茶。

    “主子,你看那堂倌,活像个三头六臂的哪吒,”穿桃红色褙子的少女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看,该再添一对风火轮才合适呢。”

    戴帷帽的女子本来正看着窗外,听到她的话后,便过转头,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那堂倌,开口道:“的确有趣。”

    她声音不高,隔着帷帽传出来,听起来清清冷冷的,像珠子洒落在玉盘上。

    这二人自下午起就坐在这个位子上,周围桌上的客人换了又换,她们却一坐就是大几个时辰,看风景似的瞧着周围,只偶尔有几句零星的交谈。

    戴帷帽的女子正是大周的长公主楚绪,她对面坐着的是她的贴身宫女霭沉。

    七日后便是楚绪大婚,驸马是新登科的状元郎,名叫彭文瑞。然而对自己未来的驸马,楚绪所了解的差不多也仅限于“彭文瑞”这三个字。

    深宫之中数年如一日的冷淡萧索,黄昏以后往往冷清之意更甚。而每每日头一落,来自街头巷尾的丝丝缕缕的乐声便格外清晰。宫外街市上千灯照云,明亮得如同白昼,高楼飘出的笙歌彻夜不歇,穿梭的酒客络绎不绝。北山子茶坊自然也不例外,夜间茶坊中四处掌起宫灯,院内仙洞仙桥云雾缭绕,夜游的客人往往比白日的茶客要多得多。

    “霭沉,你说我成婚后的日子是什么样?”

    被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霭沉有点发蒙,想了想,觉得楚绪可能是忧心这个驸马的家世,便认真分析道:“主子,彭状元虽然家世一般,但他究竟是才高八斗,又知书达理,必然不会慢待您……”

    楚绪打断她的话,道:“皇女的婚事,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霭沉愕然,探头向周围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安慰道:“毕竟是大喜的事情,主人莫要过于伤感才好……”

    楚绪淡淡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她自己对于成婚并没有什么期待或者恐惧——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至于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楚绪私以为,只要这个彭文瑞没丑过大门上贴的那位钟馗道长,她都能接受。

    当然,就算这人真长成钟馗那样……那敢情好,连门神都不用请了。

    深宫过分清寂,而楚绪更喜欢街市上的烟火气,总喜欢跑出宫来到处闲逛。譬如现在,她就很享受地坐在北山子茶坊找个临街的位子,一边斟茶一边观赏旧曹门街的繁华景色。

    然而事实证明,再美的景色,也总免不了有些扎眼睛的东西。

    “唉,这姓彭的也真是撞了大运,高中状元不说,还能当驸马。”

    左手一桌的几句闲言碎语飘进楚绪的耳朵,话语中提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君,楚绪有些意外,打眼瞟过去,只见那一桌上菜肴酒酿一片狼藉,三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围桌而坐。

    大概是酒劲上头,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拔高。

    “哼,他彭文瑞算是个什么东西,没家没世的也能攀上皇亲?”说话的这人背对着楚绪,身形肥胖,愤愤地灌下一口酒,随后“嘭”地把手中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摔杯子的这人对面坐着个形容瘦削的青年,见他发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抬手给他满上一杯酒,笑嘻嘻地道:“李公子您虽是榜眼,可论眼界家世,比那姓彭的好上百倍;再说了,指不准这位长公主殿下是个貌若无盐的丑八怪呢!”

    他这话一出,同桌几人哄堂大笑。

    这几句话话霭沉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几乎要拍案而起,冲过去和人理论。

    楚绪抬手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霭沉随即一脸憋屈:“主子……”

    楚绪倒满一盏茶,推到她跟前:“别动气,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霭沉听了瘪了瘪嘴,“咕咚”一口仰头喝下了一满杯茶,赌气似的。

    那瘦子继续说:“那姓彭的不过是个县丞的儿子,以为仗着笔头那点功夫考了个状元,又攀了公主,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这几人翻来覆去就是奚弄,楚绪越听越膈应,也不愿再多耽搁。却不想她刚刚起身,就有个小厮模样的人竹笋似的冒出来,挡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对着她一礼,道:“尊驾,我家主人请您到雅座一叙。”

    楚绪一惊,透过帷帽打量一眼那小厮,没答话。

    霭沉以为是寻常登徒子,看见她们两个姑娘便想要接近,抢过一步,挡在楚绪面前,对那小厮道:“你是哪家的奴才,我主子也是你请得动的。”

    那小厮却似料到了会被拒绝,毫不犹豫地继续道:“我家大人请殿下雅座一叙。”他说完,作势就要跪下去行君臣大礼。霭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你作死么。”

    若不是霭沉手快,他这一跪下去,楚绪的身份必然就要暴露。而这小厮始终神情自若,似是对眼前情景早有准备。楚绪瞥了一眼雅座,心中已对请她的人有了几分猜测。

    她本是偷偷出宫,然而能对长公主的行踪如此了解,还敢以此作为威胁的人,放眼全大周还真的找不出第二个——当朝宰辅闵相闵昭贤。

    若是此人请她,还真是不好推脱。

    “带路吧。”

    楚绪跟着那小厮转过回廊,耳边的吵闹声渐渐退得远了。楚绪往窗外瞟了一眼,只见日薄西山,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

    楚绪看着回廊两侧的纱灯透出的鹅黄色柔光,神思恍了一瞬,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雅座。一进门,她看到了对面坐着的男子——那人约摸三十岁,穿着一席暗紫色圆领锦袍,一张圆脸上看不见任何棱角,双眼又细又长——居然是宰相闵昭贤之子闵逊。

    引路的小厮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低着头一路退到闵逊身边侍立。雅座比散座要清静得多,一关上门便将喧嚣都隔在了外面。

    闵逊见了楚绪,眼神毫不避讳地将楚绪打量了一遍,才悠悠然起身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楚绪心里顿时窜上一股火。

    先帝早崩,只留下楚绪和楚佑一女一子,年仅两岁的楚佑在襁褓中登基,国号宣和,丞相闵昭贤与太后共同摄政。而太后体弱,于宣和三载染疾崩逝,闵相遂权倾朝野。

    闵相父子皆身居要职,而她眼前的这位闵逊,是闵相的次子,现任刑部尚书,掌管刑狱。

    楚绪身为长公主,受此慢待却不好发火,她压了压心中怒气,当下冷冷地回道:“若闵大人无事,本宫先回宫了。”

    “殿下莫急。”闵逊依然含笑望着她。不知为何,楚绪和他的眼神对上,明明隔着帷帽,竟觉得不寒而栗。

    “是微臣唐突,得罪之处还望海涵,”闵逊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殿下请坐。”

    楚绪道:“不必了,请闵大人长话短说。”

    闵逊闻言,朗声笑起来。楚绪没什么心情看他笑,只希望他有屁快放。

    闵逊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厮,小厮领会,从怀里取出一物,递到楚绪面前。

    霭沉看了一眼楚绪的眼色,上前接过小厮手中的东西,呈到了楚绪面前。

    盒中是一颗巴掌大的珠子,通体莹白,隐有光泽流转。

    楚绪问道:“这是何物?”

    “殿下可曾听说过随侯珠?”

    随侯珠,与和氏璧齐名的稀世珍宝。且古时曾有传言得和氏璧与随侯珠便能得天下。闵逊一挥手,小厮立刻意会,将屋内灯烛熄灭。灯光只暗了一瞬,随侯珠迸发出的光亮立刻盈满了整间屋子,刹那间便如同白昼。

    楚绪看着这宝珠:“闵卿是来向本宫献宝的?”

    闵逊径直盯着她,笑道:“殿下,此乃聘礼,臣是来向长公主殿下求亲的。”

    霭沉大惊,连忙把连珠带盒地塞回小厮手里。楚绪脸色骤变:“你别忘了,本宫下周便要成婚。”

    闵逊敛了笑容:“彭文瑞粗鄙之人,如何配得上公主万金之躯?”

    楚绪冷笑:“闵逊,本宫的亲事乃是圣旨,希望你掂量清楚。”言罢转身便走。

    “殿下——”闵逊抬高了音量“彭文瑞出身寒微,若非舞弊,怎么可能取得状元?这科场舞弊可是杀头的重罪,还望公主殿下三思。”

    楚绪顿住。

    “闵逊,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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