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逊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绪,向她缓步走来。

    “臣的意思是说,闵氏一族本就赤胆忠心。若能得公主垂青,臣必然对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楚绪冷声道:“既如此,希望你明白为人臣子的本分,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殿下的意思——”闵逊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是没得商量了?”

    楚绪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闵逊闻言轻笑:“那臣只好,恭送殿下。”

    话音刚落,室内突然一片漆黑。方才拿出随侯珠的时候,屋内灯烛全灭,只有随侯珠的光亮。故而此刻应当是小厮收起了随侯珠。

    楚绪一惊,问道:“闵逊,你要干什么?”

    无人回应。

    楚绪记得黑灯之前自己正朝着门的方向移动,于是摸黑向门的方向走去,同时命令霭沉掌灯。

    霭沉点亮火折子的时候,楚绪正好走到门边。于是她背靠着门,就着光亮环顾室内,却发现只剩下她们两人,闵逊和小厮均不知去向。

    楚绪心中紧张不安,只想着快点离开,伸手推开门,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见到她立刻“扑通”跪下:“小生参见公主殿下。”

    楚绪纳罕:“你是谁?”

    “小生,彭文瑞。”

    楚绪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驸马本人,一边疑惑,一边打量他。这彭文瑞约莫二十岁,身穿一袭青衫,面容白净,与寻常举子并无不同。露在袖管外面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白皙,一看便知是常年拿笔的书生的手。

    “你为何会在此?”楚绪一边让他免礼,一边问道。

    彭文瑞一顿,答道:“小生接到殿下的传召,便立刻赶来了。”

    “传召?”楚绪疑惑,“我何时召你了?”

    彭文瑞一顿,也是面露不解之色,答道,“小生方才接到宫人口谕,那宫人还给了小生信物。”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件递到楚绪面前,那物件用一块白色丝帕裹着。丝帕缓缓展开,一根金灿灿的发钗出现在她眼前。

    “咦?这不是殿下发钗?”霭沉奇道,“怎会到了此处?”平日里,楚绪的梳妆都是由霭沉负责,她对于楚绪的衣服饰品向来如数家珍。楚绪的看到确实是自己的发钗,觉得怪异,暗忖此事是否与闵逊有关。

    正思索着,突然间听到隐隐约约听到“嗤”的一声,未及反应,便感到一大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自己的脸上身上,耳边同时响起了霭沉的尖叫声。楚绪瞬间头冷到了脚——

    彭文瑞的脖子上眨眼间竟多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喷射出来。

    事发太过突然,楚绪愣了一瞬,旋即大喊:“来……来人!快来人!”她颤抖着后退了及步,勉强靠着门站立住,手里的发钗也滑落在血泊中。

    彭文瑞喉咙里发出“呵”“呼”的声音,仰面躺倒了下去。鲜血从口鼻和他脖子上的窟窿里往外冒,泉水似的,渐渐地把他身上的青衫也染成了红色。彭文瑞挣扎了几下此刻,楚绪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本该是一张清秀的书生的脸,如今大张着双眼,颜色惨白。

    眼中的一切事物颜色顷刻间仿佛都溶解了,像一幅未干的画突然掉进了水里那样,所有带色彩的东西——鹅黄的宫灯、翠色的松柏、靛青色的瓦片、都浑浑噩噩地模糊成了一片,一股脑地融进了眼前那一滩鲜红色里。

    “杀人了——”一旁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颤音的男子高喊。

    楚绪心头突的一跳,竟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她循声看过去,见到一张瘦削的脸在人群中一闪,便倏地不见了。她借着灯光,认出了那张脸,正是方才在茶坊里嚼舌根讨论状元家世的三个书生之一。

    “杀人了!杀人了!……”喊声很快连成一片,从茶坊中到大街上,穿梭回响在旧曹门大街上。茶坊里的客人被惊动,从各个地方投来目光,惊叫声和议论声不绝于耳。

    立刻便有官差和郎中赶到现场,似乎这些人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赶羊似的把微观的人群往两边推,分出一条路来。血腥的气味漫延开来,官差的厉声叫喊与人群的聒噪声混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妇孺的尖声哭泣,听得人头脑都几乎要崩裂。

    郎中上前检查伤者情况,有几个捕快立刻上前,拧住楚绪和霭沉的手臂,其中一个动作粗暴地扯下楚绪头上的帷帽。

    霭沉急得大喊起来:“你们干什么!不得对殿下无礼!”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起了一片惊呼,两个捕快动作一停顿,对视了一眼。大周皇帝今年才一十二岁,并无兄弟,更无子嗣,京城中能称得上“殿下”的,只有楚绪这一个长公主。

    周围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楚绪身上,楚绪只觉得有如千百根针同时扎进皮肉。

    为首的官差闻言也看过来,将楚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冲着她一抱拳,道:“小人接到报案,说茶坊中发生了命案,阁下若真是长公主殿下,属下也只有得罪了。”

    楚绪僵硬地点了点头。

    官差冲她身后的捕快使了个眼神,捕快放开她,后退了一步,手臂上的疼痛感立刻消失了。

    突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瘦削的男子,文士打扮,正是茶坊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指着楚绪高声喊:“是她!我亲眼看见她杀了人!”随后他拽住身旁的一个路人,道:“你也看见了吧。”

    那路人迟疑地转过脸去,把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拉下去。

    他又上蹿下跳地围着人群打转,口中不停道:“就是她杀了人!光天化日之下皇亲贵胄竟当街行凶!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他的话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众人依言望去,果然楚绪几乎整条右臂都被染成红色。

    而在另一边,几个身着锦袍的贵族青年谈论道:

    “皇亲贵胄目无王法,当街杀人,真真是骇人听闻。”

    “公主一介女流,如何杀得了一个大男人?”

    “你有所不知,这长公主殿下并非寻常的闺阁女子,可是个武林高手呢!”

    楚绪并非什么武林高手,只是曾因为机缘巧合,结交了一位云游四海的剑术大师。那位剑术大师在宫中停留了三个月,传授了楚绪一套剑法。

    这些人正是奚落彭文瑞家世的另外几人。他们一问一答,声音不小,正是要引导舆论,坐实楚绪杀人的罪名。

    起初人群中还都是惊惧和疑问,而听了他们的对谈后,有的人看一眼地上的尸首,摇着头叹气;有的人盯着楚绪的脸,眉头紧锁;有的人伸出手指指点点,一脸激愤。

    楚绪从头冷到脚,这一切分明就是闵逊的阴谋,不但诬陷她在茶楼杀人,还要安排人推波助澜,惹得群情激奋。

    “你血口喷人!”霭沉涨红了脸,一直和那几个人对骂,作势要扑过去,被身后的捕快一把抓住,又动弹不得。

    “行了!此案将由刑部审理!无关人等速速离开!”为首的官差扬手打断他们的争吵,指挥着捕快们处理现场、疏散人群。捕快们没有再碰楚绪,只是不远不近地跟随她左右,赶着她往衙门走去。

    黑压压的人群往两边退开,楚绪抬眼,正看见一弯月牙在树梢后躲躲藏藏地冒了个尖儿。酒楼乐坊挂起的宫灯明晃晃地照着,每一盏周围都有无数晕晕乎乎的飞虫,没头没脑地撞进去,顷刻便殒了性命。

    两旁楼上窗户都洞开着,回廊上的人影密密麻麻,无数双眼睛刀子似的从窗洞里扎出来、从回廊上抛下来。

    楚绪神色木然地往前走,突然心念一动,猛地回头——果然,北山子茶坊二楼雅间的临街的位置,窗户大敞——想来闵逊二人就是趁着黑灯之时从那里离开。

    可是,又是谁杀了状元呢?

    偷拿发钗,假传旨意,暗中杀人,再安排人煽动民愤。

    “此案由刑部审理”,楚绪又想起那官差的话,而闵逊正是刑部尚书。

    这整件事就是根本闵逊设好的半截树桩,从出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然化身一只没头脑的兔子,一个劲往前冲,最后毫无悬念地一头就扎在了那半截树桩上。

    楚绪虽算不上是高手,却也比寻常人耳目灵敏些。可那暗器来时,她竟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不知从何处飞来,彭文瑞便在自己眼前殒命。

    楚绪脑子里还是方才的彭文瑞在血泊中抽搐的样子,刺鼻的血腥气环绕着她,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此时又湿又冷,黏着手臂。她一步一步地往天牢走去,只觉得腿脚发酸,几乎下一步便要跪倒。

    牢门近在眼前,又黑又深,像一只张着嘴的凶兽,等她自投罗网。

    一般来讲,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家小院,大门都会修的很宽,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家主人心胸宽广。可是天牢却不一样,一道拱门又低又窄,最多容许两个人并肩而过,身形稍微高点的还不得不低头。匾额上方方正正的一个“獄”字也比一般门户的题字要大得多,尤其是左右两个“犬”,写得飞扬跋扈,仿佛是两只张牙舞爪的恶犬,下一刻便要跳下来将她撕得粉碎。

    楚绪扫了一眼一左一右笔直立着的两个狱卒,一言不发地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章节目录

弧光破山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荧惑在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荧惑在心并收藏弧光破山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