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楚绪在稻草堆上跪坐着,不同于她平日里坐的柔软的丝缎,稻草铺得杂乱。霭沉被带去了别处,这间牢房只有她自己。惨白的星光从头顶处巴掌大的窗户漏进来,照亮楚绪面前的矮桌。那上面摆着四五个盘子——米饭白生生的,隐约还看得到冒出的热气。旁边的配菜有荤有素,居然还有一道八宝肉。饭菜的香气一阵阵钻进鼻子里,算起来,她已有几个时辰未进食,腹中已经空空如也,却一点吃饭的兴致都没有。

    彭文瑞临死时那双圆睁眼睛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楚绪努力回想着傍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希望能找出被漏掉的细节,可彭文瑞脖子上的血窟窿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就在她一低头的当儿,那倒霉的驸马爷就丢了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传来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牢门锁链哐啷啷的响声,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楚绪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紫色锦袍的下摆。

    来的那人开口道:“你们怎么照顾的长公主殿下?饭都冷了,还未曾动过。”

    那狱卒“噌”地跪下来,叩头如捣蒜:“大人赎罪,是殿下不肯进食……”

    “拉出去!杖二十!”闵逊不等他说完,瞬间提高了声音。

    那狱卒喊着冤,被人硬拉出去,闵逊又接着道:“若是殿下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们是问。”

    楚绪眼皮一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教训完狱卒,闵逊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跪下来,行了跪拜大礼。礼毕也不起身,和她面对面跪着。

    楚绪看着他流畅地做完一系列的跪拜动作,冷笑道:“闵大人好大的手笔。”

    闵逊振了振衣袖,双手搭在一起,挺直了背,神色不改:“臣是为帮殿下洗清冤屈而来。”

    “哦?”楚绪冷笑,一边看他自导自演自导自演,一边反问道“本宫有何冤?”

    “驸马不幸身故,不如殿下先考虑一下,”闵逊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却一笑,“你我的婚事。”

    楚绪闻言,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在密不透风的牢房里听起来又闷又沉。

    闵逊不躲不闪,挨了这一巴掌,脸上笑意不减:“你我成了夫妻,殿下日后便可天天这般教训微臣。这前方是生路还是绝路,只在殿下一念之间。”

    这班轻狂言辞只让楚绪不寒而栗,心中既愤怒又骇然,此时便已经笃定彭文瑞就是闵逊所杀。素日里,她自以为活得清闲自在,朝中局势与自己无关,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卷入这漩涡之中。

    她缓缓站起来,转身背对着闵逊,不知还如何面对眼下的局面。

    牢房中静默了许久。楚绪心中千回百转,却想不到破局的法子。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成婚之事,需得问过圣上的意思,公主婚嫁需尊皇命,此乃礼制。”既然没办法改变眼下的局面,只有搬出圣上的名头试一试。

    闵逊却似乎早已看穿了她的想法,并不答话。

    楚绪心中暗叹,皇权竟衰微至此,闵逊甚至都不愿意装上一装。等不到回复,便知晓他仍是不满,只得接着让步道:“我要见皇上,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给你想要答复。”

    “那臣,恭候殿下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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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中昏暗无光,不同于宫中灯火通明,烛火很早便熄了。楚绪从未品尝过这样的阴冷黑暗,闭目躺在在黑暗中,四肢无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一夜无眠。

    天未明,牢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楚绪听到小皇帝楚佑沉着声音指挥人开门,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阿姐!”楚佑一进牢房,便疾步走上前来,隔着衣袖握住了楚绪的手腕。

    骤然听到弟弟的声音,楚绪心中大恸。宰相摄政时二人都尚年幼,这些年宫中不知被安插了多少眼线。楚绪和楚佑几乎是在宰相的监视下长大的。若是剥去皇家的身份,二人便是一对自幼失去父母的姐弟,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在宫中唯一信任之人。是以楚佑在楚绪面前从不以朕自称。

    楚绪看着弟弟的圆润的脸庞,心中苦笑。想到他分明还是个稚子,却要面对复杂的朝局,原本涌上喉头的千言万语转了又转,却怎样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剩下一句:“宫中这两日还好吗?”

    楚佑一愣,没想到姐姐会先问候自己,先是答道:“宫中一切安好。”又补了一句:“闵昭贤现在还不敢造反。”

    楚绪叹气道:“是闵逊设的局,逼我与他成婚。”

    楚佑闻言垂眸:“我已派人查验过,彭文瑞的伤口确实出自弧光剑法,形状与你手中的发钗吻合……是我无能,阿姐,你受苦了。”

    虽然已经料到,闵逊既然敢做局,就一定有周密的安排,不会轻易的露出破绽。然而此刻亲耳听到楚佑说出来,心中还是一片冰凉,见他越说声音越小,明白翻案的期望已经渺茫,正要认命。却见楚佑又抬起头来,沉声道:“阿姐,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七日前,冉将军亲自率军深入西蛮腹地,至今下落不明。”

    “什么?!”楚绪闻言,一颗心立刻狂跳起来。“冉将军向来稳重,怎会如此行军?”

    冉闻身为大周将军,镇守边关已有八载。冉氏一族在大周开国战争中曾立下汗马功劳,冉家人世代为将,冉闻十六岁从军,武功谋略均是翘楚。

    七年前边关受西蛮侵扰,朝中便有官员进言让冉闻率军戍守边关。闵昭贤素来忌惮冉家,便顺水推舟将冉闻外派,并将其家人留在京中作为人质,以防冉闻在边关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殊不知,闵相此举正中先太后的下怀。先太后看出闵相狼子野心,试图打压冉家在中央的权力,便暗中买通了闵相一党的人进谏,干脆将冉闻派到边关,实则是为了让他稳住军权,与闵相形成掣肘之势。

    然而冉闻离京后不久,先太后竟突然崩逝。原本太后一党的官员立时群龙无首,一部分人见势不妙立刻倒戈,不肯倒戈的那部分则罢官的罢官,贬职的贬职。

    现如今,闵相的心思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冉闻手上的兵权是他唯一的忌惮。

    若是冉闻在边关出了什么意外,只怕改朝换代便在旦夕之间了。

    楚绪在京中遭遇陷害,尚且有翻案的可能。若是冉闻在边关殒命,后果不堪设想。她急切地握住小皇帝的手,问到:“究竟出了什么事?”

    楚佑却松开她的手,躬身一拜。

    “皇姐,朕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楚绪听他姿态郑重,明白兹事体大,随即便行了君臣大礼。

    楚佑将一块龙纹玉佩和一张纸交到她手中,道:“陇右乃我大周之屏障,冉氏乃我楚家肱骨。屏障若失,肱骨若折,大周亡矣。朕接到密报,冉将军营中有一批奸细,此乃名单。”

    楚佑将楚绪扶起:“宫中险恶,朕愧对皇姐,自责不已。然朕身边几无可信之人,为皇姐洗冤困难重重……”说着说着,便哽咽得讲不出话来。

    楚绪看着手中名单,心中思量着楚佑的话,揣测道:“你是想让我逃出宫去,将这份名单送到冉将军手上?”

    楚佑点头。

    楚绪心头一震。

    大周皇室竟危亡至此,要她一个公主远赴边关,传递军情了吗?

    “阿姐,这些人都是闵相的在冉将军身边安插的眼线,朕若派其他人出京,必然会被他觉察,可你此时出逃合乎情理,反而不会让他联想到此事。”

    “……阿姐,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皇位我还能坐多久,或许明天醒来就会看到闵昭贤的刀架在脖子上逼我退位……”

    楚绪不忍再听,打断道:“你放心,我会将这份名单交到冉将军手上,你也不要过分忧虑,冉将军身经百战,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话一出口,楚绪一怔,想到明明是自己入狱,盼着小皇帝翻案救自己出去,此刻却背上了个天大的任务,还在这里安慰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弟弟,突然觉得好笑。

    楚佑道:“阿姐,西去这一路必是千难万难,我已安排人与你同去,天黑之前我会将这人送进牢中与你汇合。若是……若是闵相在这段时间逼宫,你便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楚绪笑了笑,道:“若是真能活着到陇右,我也不会再回来,将那名单送到,我便改名换姓,浪迹江湖,从此做个刀马之客。”

    楚佑黯然,“阿姐,你自小就喜欢和我讲江湖上的那些故事,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的生活,你并不属于这里,也不想做那些老家伙的棋子……”

    楚佑的话字字入骨,只听的楚绪心如刀绞,当即便落下泪来。

    楚佑也红了眼眶,又要再拜,被楚绪拦住。

    随后楚佑详细讲述了楚绪暗中出京的计划布置,以及天牢每日的换班调度安排。

    待他走后,楚绪又仔细记诵了名单上的人员,随后趁着看守不备,将名单连同牢饭一起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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