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庚戌年十月廿六,大雪。

    谦王府西侧的偏房是整个王府最冷落僻静的院子,若非必要,鲜有人至。但凡有丫鬟侍从进出路过,无不屏息凝神,小心谨慎,不仅是因着西院里住着的是谦王最不得宠的正妻,亦是大元朝罪臣太师的遗女。

    人人都道谦王仁义,在太师府犯下大错后仍然愿意力保发妻,实乃情深意切。

    此时,白若桉穿着一身陈旧的靛蓝棉袄,正百无聊赖地靠着门栏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发呆。

    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凉,冷风呼呼地迎面扑来,顺着衣领袖口的缝隙一个劲儿地朝里钻,激得裸露在外的皮肤刺刺的疼。白若桉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神色恹恹,时不时的低咳泄露出明显的病态。

    “夫人,还是回房吧,小心身子。”旁侧的丫鬟彩霞低声劝道。

    白若桉恍若未闻,眯着眼望着高墙外的天,自从太师府落罪流放,她禁足西院后,距今已有一年之久了。自入冬起感染风寒,久治不愈,前不久谦王便解了她的足,只要不是出府,容需她在后院稍事活动。

    只是她早已没了好好生活的愿景,身体又乏,她也不乐意出去见人,解足与否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西院偏远,可即便这边一向冷落,今天也能感受到整个王府空气中那股冷肃氛围。

    就在刚刚,辰宇帝逝的丧钟已经敲完了整整九轮,八十一声。

    要变天了,白若桉心想,只是,她大概是看不到那人身披龙袍的样子了。

    暮色渐渐四合,白若桉喉间泛起一阵强过一阵地痒意,刚转头叫彩霞倒杯热水来,忽闻院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白若桉侧首望去,正好见着院门一道粉白的婀娜身影踏进门扉,带着二三侍婢,莲步轻移袅袅而来。

    为首的女子一身粉白鲜亮的锦绣桃纹棉袄,下身外套同色长裙,身披貂皮制成的桃红斗篷,发鬓高挽,其上兰花步摇,珠玉发笄熠熠生辉,一张娇颜如出水芙蓉,粉黛轻施,华美姝丽。

    极奢极贵极娇极艳,同她一身落魄又惨淡的模样比起来,倒是更像个正王妃。

    “凤侧妃安。”彩霞端着热水出来,见到女子,行了个礼。

    “多日不见,姐姐瞧着怎的更憔悴了。”女子随意颔了下首,至近前,细细看了两眼白若桉的模样,开口道。

    她嗓音如同含着一汪春水,柔媚婉转,直叫人听了能苏到骨子里去。

    白若桉接过彩霞端来的热水,饮了好几口,才总算把嗓子里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即便早已熟悉此人的做派,白若桉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厌烦,眼皮只掀了一下就垂了下去,将手中杯盏递给彩霞让其敛下,冷淡之色溢于言表:“凤惜儿,你不在自己院里待着,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我这儿最近应该没什么笑话让你看吧?”

    “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凤惜儿故作惊讶,绕着门栏转了一圈,随即捂唇娇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恰逢今日无事,□□晚菊开的正好,不知姐姐可愿陪妹妹去赏一圈?”

    言罢,忽侧耳至白若桉鬓边,低语了句什么。

    白若桉眼神霎时一凝,方涌至喉咙的拒绝之语瞬间止住,斜睨了眼凤惜儿笑意自若的娇颜,半阖着的眼眸中泛起一丝轻微涟漪,“……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凤惜儿淡笑不语。

    白若桉闭了闭眸子,三两呼吸后,她张开双眸,唤来彩霞取来一件墨色斗篷披上后,率先朝院外走去。

    凤惜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虽值冬季,后院绿植花卉依然被打理井井有条,譬如晚菊,蕙兰,仙客来这样的冬月花,恣意地舒展着动人的芬芳,不见一丝枯败之色。院中有一弯池塘,池中红白锦鲤成群,池边水仙蔓蔓,池上横跨一架弯弯白玉桥,桥身小巧,其上浅绘浮雕,尽显淋漓雅致。

    在距离白玉桥还有小段距离的时候,二人默契地屏退随侍,只单独踏上了桥阶。

    这座白玉桥是整个后花园视野最广的地方,步至桥中站定,白若桉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看着凤惜儿道:“我要听具体。”

    凤惜儿缓缓道:“一月前,巡阳接连有人突发高热,伴随头痛,无力,意识不清等副症状,传染速度、致死率极高,接一应大夫反复诊断,确定其为鼠疫之症,及至最新的传讯,死伤已逾近万。”

    白若桉呼吸猛地一滞,拢于袖中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一颗心一沉再沉。巡阳,位南北边境,地广而资源贫瘠,也是太师一家当初获罪流放之地。

    若巡阳当真鼠疫肆虐,那在巡阳的太师一家岂不是……

    白若桉只觉得眼皮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沉声道:“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不用担心我骗你,我一位旧友曾于半月前路过巡阳,这便是他传给我的消息。”凤惜儿嗤笑出声,上挑的黛眉和美眸写满了怜悯:“并且这件事在七日前便已传遍了京城,只是无人会在你面前提起罢了。”

    一时间四周只闻寂静风声,短暂的沉默后,白若桉道:“既如此,你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你的目的又在何处?”

    凤惜儿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在眼前反复打量,她语调慢条斯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一个个的列举着人人耻笑的话柄:“太师府抄家尽散,双亲流放边境,兄长遣离出京,贬为贱民,永不得入仕,身居正妃却也只得困居一隅,不得见天日……”

    她放下手,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如今巡阳鼠疫肆虐,可怜旧太师却因圣旨流放,便是天降灾祸,也只得死守在巡阳城中,不得踏出半步。”

    白若桉低垂眼帘,紧抿薄唇,唇色苍白,脸上血色尽失,却做不到反驳出半个字。

    凤惜儿看着白若桉难看的脸色,也嘲够了,虽然厌她许久,笑话瞧多了也就那样。白若桉在她眼中,就像是在一副上好字画上意外滴落的污渍墨痕,毁不去整幅佳作,却也始终无法拭去那片膈人的瑕疵。

    她凤惜儿,丞相之女,虽不似公主般金枝玉叶,却也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自幼礼仪修养,才艺巧思无不自若通透。自十八岁入谦王府,居侧位,至今三年有余。

    她自不似白若桉那样闭目塞听,帝已逝,传位诏书早已拟定宣读,这是她离梦中的那个位子距离最近的一次。她知道自己急切了,她完全可以再多等等,等到时机彻底成熟,可她已经等了四年了,她是真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凤惜儿眸光沉沉,弯唇笑道:“白若桉,旧太师出不了巡阳,但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去巡阳的机会。”

    闻言,白若桉浑身一震,瞬间抬首牢牢对上凤惜儿的眼睛,呼吸略略急促,片刻后,才从齿间蹦出那句话:“你想要什么?”

    凤惜儿侧过身,视线也自然地转向桥下波纹荡漾的池面,她望着水中缓慢游弋的红白锦鲤,没再顾左言他,直接道:“我要你自请下堂。”

    “白若桉,正妻的位子你占的够久了,它不属于你,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脚,谦王正妃的位子本就是我的,事到如今,你也看到了,你坐不了这个位子。”凤惜儿慢声说着,即便是那副天生苏媚的嗓音,也掩不住此刻她话语中那股似夹着冰渣的冷意。

    “只要你自请下堂,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替你准备一匹马,让你离开京城。”

    白若桉眨了眨眼,稍微有些惊讶。她知道凤惜儿肯定有所要求,但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她不傻,凤惜儿更不傻,提这个要求无非为了一个后位。

    诚如凤惜儿所言,白若桉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曾今一意孤行犯下的荒唐事,无非是为着那一眼惊艳的初心,却不料终是自己瞎了眼。她讨厌凤惜儿,但也不得不承认凤惜儿确实足够清醒,也很会衡量。

    凤惜儿脸上从始至终都透露着一股胜券在握的意味,她们都很了解彼此,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这个要求。

    白若桉也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早就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了,曾经的满腔热忱也早已在这些年不断的磋磨中消耗殆尽,对于如今宛如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的自己,能以下堂换得离去,反而是个好消息。

    名声不好又如何?她白若桉早就声名狼藉了,也不在乎多一个‘下堂妻’的担头,所以几乎是没有半分迟疑的,白若桉果断地点了点头:“可以。”

    得到想要的回复,凤惜儿毫不意外地笑了,“那我等你的消息了。”说罢,便率先转身离去。

    白若桉在桥上目送那道倩影远走,一瞬间只觉得这副病弱怠倦了许久的身子,突然就格外地有力气了起来,连带着向来昏沉的头脑也都清明了几分。

    在凤惜儿带着侍女离开后,彩霞便沿路回到了白若桉身侧,见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低劝道:“夫人,外头寒凉,我们也回去吧。”

    许是外面待的有点久了,喉间那阵细密的痒意又攀爬了上来,白若桉忍不住低咳几声,略略颔首,同彩霞往回走去。尽管身上难受,心口却在控制不住地快速跳动,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能马上离开这里赶往巡阳。

    可是她没这个能力,谦王还未归府,她也出不去王府的大门。

    想到这,白若桉转头吩咐了一句:“替我注意下王爷何时回来,有消息立刻报我。”

    彩霞低声应是,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句:“可是……凤侧妃说了什么?”

    白若桉脚步一顿,斜睨了彩霞一眼,彩霞顿时神色一紧,埋首后撤小步。见状,白若桉才似笑非笑地道:“你是王爷安排的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该问的别问。”

    彩霞惶恐道:“是婢子多嘴了。”

    ……

    在忐忑而又焦急的心情下,谦王总算于第三日的晨时回了王府。

    得到消息的白若桉,当时直接就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只随意挽了个发,便二话不说地朝前院急行而去。

    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她心情既紧张不安,又忍不住溢出丝欣喜,还有被她深埋心里的,早年的那股可以肆意妄为,不顾一切的冲劲。

    带着这份五颜六色的心情,白若桉见到了那个近半年未曾见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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