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见面,还是在三月前的初秋。

    王府前院,书房。

    白若桉一路小跑,她走的急,连个斗篷都忘了披一件,初时还会被晨早的冷风冻得牙齿都忍不住打颤,片刻后又因跑动逐渐起了一层薄汗,及近了,已是小喘连连。可她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也顾不上跑乱的鬓发,生怕慢了人就直接走了。

    她到时,谦王正在书房商谈事务,王爷的贴身随侍杨幸守在门外。让杨幸传了个话,白若桉便在外面站定着耐心等待,面上看似镇定,垂于身前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搅在了一起。

    约莫半个时辰后,书房的门才再次打开,几名身着朝服的男子走了出来,同时杨幸来到她面前,行礼道:“王妃久等了,王爷在里面等您。”

    白若桉的脸和手脚早已冻得接近僵硬,勉强笑了一下做回应,便进了书房。

    书房内只余谦王一人,彼时其正垂首立于桌案之前,细细观摩着案上一副字画。多日不见,顾止延的模样同记忆中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白若桉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只见其一身青墨色衣袍,上绣麒麟踏云的吉祥图案,冠玉束发,还是熟悉的剑眉星目,俊逸风姿。只是不知是否因着操持先帝的事,他的眉目间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倦意,却依然姿态沉稳,面上一片波澜不惊。

    谦王顾止延,大元朝辰宇帝第四子,自小聪慧机敏,胆识过人,不仅相貌出众,为人亦是谦卑有礼,一直以来皆赢得美誉无数。

    察觉到人来,谦王身形未动,白若桉步至近前,福身问安。

    及此,顾止延方才微微抬首,将目光投向了她。

    他的目光在白若桉身上随意扫了一眼,眉毛微不可察的皱了皱,不悦道:“你不在自己院中养病,跑出来做什么?”

    说着,目光落到后面跟着的彩霞身上:“如此装束,成何体统?”

    彩霞顿时便跪了下去,惶恐道:“王爷息怒,是夫人听闻王爷回府的讯息,当即便要出门,婢子拦不住……”

    闻言,顾止延心间微微一动,抿了抿唇,不语。

    白若桉一心想着事,趁着无人开口的间隙,直接开门见山地道:“妾有事同王爷说。”

    见其目光重新投过来,她深吸口气后,然后猛地跪了下去,垂首伏地,声若雀鸣:“妾自入府,今四载,上不敬长,下无所出,侍君以轻慢,妒侧以怨怼,妾自知德行有亏,七出已犯,然君仁义,待以宽厚,妾自感羞愧,无以受其禄,今愿自请下堂,恳,请君准行。”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一瞬间,顾止延楞了,彩霞呆了,守在门口的两人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待反应过来王妃说了什么,随侍尽皆目瞪口呆,忙垂首不敢多看。角落的炭火烧的“啪啪”作响,整个书房都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之中。

    顾止延的眸光原本是很平静的,可随着白若桉的音落,逐渐变得疑惑,探究,最终归于冷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着的人,一语不发。

    白若桉听不到回复,又不好自己抬头去看对方的样子,生怕顾止延不信服,补充道:“妾所言皆是肺腑,愿离京远行,绝不会再出现在王爷面前!”

    “离京?”顾止延终于开口了,他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眼,音调透着一丝奇异。

    可白若桉并没有察觉到这轻微的异常,她只以为顾止延这是在为她的“知趣”而惊讶。顾止延讨厌她,一直以来,白若桉从未在他那儿讨到过几分好颜色,如今这般赤裸裸摆在面前的好事,必是极开心的。

    杨幸却注意到,王爷的嘴角,在王妃说完话后彻底撇了下去,一时间头埋得更低了。

    冬日的天气是真冷啊,好像连时间都能冻住了去。

    白若桉跪伏着,只觉得这一刻的时间格外难挨,然而,想象中的震怒或是讥讽并没有出现。

    “让我想想,你突然来这一出,是知道了巡阳的消息吧。”良久沉默后,顾止延才终于缓缓开口,他语调平缓,却让白若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顾止延面上带笑,声音却不含一丝笑意:“谁告诉你的?嗯?”

    最后的沉吟,是对着白若桉身后的彩霞发出的。

    彩霞叩首道:“夫人近日并未与外人接触,只有三日前,凤侧妃曾寻夫人同游花苑。”

    “这重要吗?”白若桉手指微微曲起,心底毫无预兆地涌起一丝不安,抢先反问道。

    顾止延却不答,他微眯双眸,薄唇微抿,似是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听到头顶那人冷淡的声音落下。

    “都退下。”

    彩霞和杨幸低声应是,两个呼吸后,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合上了。

    下一瞬,手臂被紧紧钳住,白若桉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她被顾止延强硬地拽起身,紧接着腰身一痛,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抵压在桌案之上。

    书简文牍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顾止延一手轻松制住她挣扎的双手,一手漫不经心地握上她细弱的脖颈,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笑了。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顾止延笑得柔和,眼中却淬满了寒冰,一如这霜雪时节:“你凭什么觉得,你想走就能走?”

    白若桉的柳眉因吃痛紧紧锁起,感受到脖子上的力度逐渐收紧,她拼了命地挣扎,可被病弱掏空的躯体早不似早年的轻健,不过几下,便彻底没了力气,一张脸涨地嫣红一片。

    面前人俯下身,近距离欣赏着她的狼狈,而后凑到她耳边,呢喃轻语:“我的东西,好的坏的,死的活的,都得在我的手上,知道吗?”

    白若桉瞳孔微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她因缺氧开始意识出现模糊,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的时候,制住她动作与脖颈的双手忽然一松,同时面前的人也退开一步。

    “咳咳……咳……”

    白若桉猛地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趴在桌案上,不停的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水,咳得面上嫣红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深了些。

    好不容易缓过来,就听到那人冷淡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去不了巡阳。”

    白若桉喘着气,借助桌子慢慢支撑着自己站直身子看向对方,喉咙的刺痛不断发出警告,她哑着嗓子恍若未觉:“若我一定要去呢?”

    顾止延又露出了那副柔和的笑来。

    曾经白若桉有多为他这副模样着迷,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厌烦,她面露讥讽:“要我的命?”

    顾止延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来到她身旁。

    白若桉立刻躲了一下,却见顾止延嗤笑一声,并没有看她,而是在桌案边的矮架上翻了翻,然后,拾起了一张文简,说起了另一件事:“昨日昏时,本王碰巧收到了一则巡阳送来的传讯,里面含了一则讣告,你猜,它说了什么?”

    白若桉面色一白,下意识便厉喝出声:“不可能!”

    “看来你猜到了。”顾止延笑意加深,抬起那只拿着文简的手,声音愈发柔和,一字一句却仿佛时间最恶毒的咒怨:“要亲眼看看吗?”

    白若桉嘴唇不停的颤抖着,呼吸急促紊乱,目光死死的盯着顾止延举起的那一张薄薄文简,一双手在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怎样都没办法抬动一点。

    顾止延见她不动,便随手把文简往桌子上一丢。而后笑容倏的一敛转而掐着女子的下巴,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想死我不会拦着,不过……”

    男人靠近她耳边,又是那副状似情人鬓语的缠绵模样,呢喃道:“我听说,你的兄长,好像去了樊城?你想不想见见他?”

    “疯子……”白若桉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猛地用力推开了面前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愤怒:“你就是个疯子!”

    顾止延理了理衣襟,目光从她面容掠过,沉声道:“杨幸。”

    房门重新被打开,杨幸出现在面前。

    “王妃身子不适,立即送回西院静养,着人严加看守,无令不得擅出。”

    “是。”

    吩咐完,顾止延再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彩霞重新来到身边,杨幸出去叫人。白若桉僵在原地,目光呆滞,片刻后,几名侍从婢子一应而来,婢女上前扶着白若桉便要带其离开。

    她这才恍然回神,躲开婢女伸来的手,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被顾止延随手丢下的那张文简上。

    ……

    谦王发怒了。

    王府所有人都察觉到了。

    就在那位向来不得谦王欢心的正王妃被重新禁足后,不过半日,谦王离府,同时下了另一道传讯。

    凤侧妃禁足芙蓉院。

    王爷回府半日,不光只去了妾室林氏的院子,还将正侧二妃一起禁了足,一时间众人面上不显,私下却忍不住私语非非。

    ……

    而另一边,白若桉刚踏进院门,便觉得大脑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恶心欲呕的反胃一齐袭遍全身,她整个人都不稳的晃了一下,猛地撞上门栏。

    “夫人!”彩霞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一下,才没有让白若桉直接栽倒在地。

    可白若桉的状态明显算不得好,短短几个呼吸,额间便密布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她双眼半阖,轻喘不止,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彩霞立刻唤来人,帮着一起搀扶着将夫人送回房间,托人去给王爷传了道讯,又急忙差人去寻大夫。

    一阵忙乱,白若桉躺在榻上,大夫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夫走后,她看向彩霞,后者摇了摇头,她便知顾止延什么也没说。

    她就去看窗外,寒风片刻未歇,拍打着纸窗啪啪作响,屋内炭火很足,可白若桉还是觉得很冷,冷到了骨髓,冷到了心腔。于是她又叫彩霞加了几床棉被,将自己牢牢压在床榻之上。

    又五日,辰宇十八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

    白若桉趴在床头,瘦削的双肩不停抖动,满头青丝随意垂落在两侧,遮住大半面容。她面前放着一个木盆,因为这两日她总会控制不住的吐出来,她咳得很用力,仿佛要把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才罢休似的,但事实上,她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能吃下去的除了一点稀粥流食,就只有喝不完的药汤,短短几日,病痛已经彻底掏空了她的身子底。可是她要活下去,因为顾止延捏着她兄长的命门。

    所以不管再难受,药再苦,再如何狼狈不堪,她都要活着。

    其实也没那么难,白若桉缓过一口气,望着天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心道,这不就又熬过一天了吗?

    夜间彩霞服侍完退下时,照旧留了一盏灯。

    因着这几日白若桉半夜总是或惊醒,或呕吐,免不了多番折腾,便是没有这些,她自己也是觉着亮着盏灯,瞧着要安心几分。

    今夜她又做梦了,她又梦到了双亲,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悬崖上,面前是燃着熊熊烈焰的深渊。

    她想过去,焰火却猛地窜上万丈高空,热浪裹身,将她一个人困于一方。

    “咚”一道沉闷地落地声,她只觉得全身热的厉害,又软的厉害,白若桉趴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走水了!!!”

    白若桉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摔下了床,周围一片焰红,烈焰带着席卷一切的架势强硬地侵占掉视线所能看到的所有空隙。

    头顶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不停地有灰尘碎屑掉下来,落在身上,扑了满面。她甚至已经感到了焰火灼烧皮肤的刺痛感,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呛得她忍不住地猛烈咳嗽起来。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夫人还在里面!”

    门外有人大声呼喊着,白若桉努力辨别了一下,听出那是彩霞的声音。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本能让她尽管喉咙沙哑,还是竭力地发出呼救,然而梁木落下的巨响轻松吞下了所有杂音。

    火舌已经卷上了衣襟,眼前除了一片刺目的红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行啊,她不能死啊,她哥哥还在外面,她不能死啊!谁来救救她?谁可以救救她?

    灼烧的剧痛刺激着她的神经,白若桉绝望地趴在地上,意识逐渐分崩离析。恍惚间,她听到好像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文舒!”

    是谁?声音好熟悉啊,已经很久没听到过有人喊她的字了,是谁?

    白若桉奄奄一息地半睁着眼,眼前忽地闪过一张苍白清隽,勾魂昳丽的脸来。

    “你当真要退婚?”

    “是,对不起。”

    那个永远带着一身病态,只会远远颔首示意,沉默内敛的身影忽地从尘封的记忆中挣脱出来,耳边呼喊的声音还在叫,一声一声,穿过重重阻碍,努力地要来到她身边。

    可是怎么可能呢……

    ……

    大火漫天,烧了整整一夜,谦王府整个西院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谦王得到消息的时候,圣旨上的登基诏文方落下最后一笔。彼时,谦王面上未有动容,可手下行云流水的笔锋忽地一抖,圣旨上便多了一道格格不入的浓墨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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