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的格外的早,方立冬不久,初雪就已经轻飘飘地落下了。

    顾止羽独自立于窗前,安静地望着窗外雪景。

    这场初雪并不盛大,雪过无痕,只勉强在阶前檐下,留存了一点湿意。正值暮色四合之时,便是连那一点湿意,都不甚显眼了。

    梧桐进来换了炭火,又点了灯烛,这才来到他身边,递给了他一封信。

    顾止羽展开看完,便移步到烛台前将其烧尽。然后重新取出纸笔,写了一封回信,重新交到了梧桐手上。

    梧桐仔细收好,低声道:“听说今日早朝,光禄寺又在提议为殿下广招民间神医,为殿下探病了。”

    顾止羽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便道:“父皇又驳回了。”

    梧桐有些茫然:“皇上就真的突然一点都不在意殿下了吗?”明明在皇后娘娘还未病逝以前,皇上一直都对殿下格外重视。可自从娘娘逝后,皇上便再没踏进过东宫一步。

    连句传讯问话都没有。

    闻言,顾止羽只是勾了勾唇,并未回答。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人不是不在意,只是过于愤怒,又过于自负。愤怒源于母妃,自负则是源于对皇室资源的绝对信任。

    顾止羽叹了口气,算来,光禄寺这已经是第四次提这件事了。光禄寺卿季维早年受过惠宁皇后恩情,据闻这位大人性情爽朗,为人正直,他不止一次在母妃口中听过其对这位大人的赞赏。

    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可惜了。

    注定只能是无用功。

    尤其前两日那人夜间出行还受了点风寒,心情只怕更差。不过也有好处,至少近日在东宫来往的人,明显比最开始时少了一部分。

    不知不觉间,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已经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转眼又是二月过。

    初雪过后,又落了几次大雪,不多时便将京城染成了一片素白。

    每到临近年关,宫里都会举办一次宫宴,群臣可携佳眷入宫,帝后也会一同出席、共享美景。席间不仅有佳肴歌舞,还有烟花盛宴,君臣同游,以期新年好景山河。

    只是今年惠宁皇后崩逝,按规矩,皇后孝期应以半年为准,如今孝期还未过,这场宫宴注定不能办的过于隆重。

    但怎么说也是大元历朝以来的老习俗了,该有的也还是得有。

    清冷了好一段时间的东宫也突然热闹了起来。

    身为太子,不论如何,也是该露个面的。

    顾止羽察觉他等的机会到了。

    ……

    宫宴照旧设在华宇殿,顾止羽去的时辰几乎是掐着点到的,他到后没多久,吉公公尖细的嗓音就蓦地自外传了进来。

    “皇上到!”

    原本刚见到太子,还想上前打探打探的臣子们顿时止住了动作,规规矩矩地在自己位子前站好了。

    顾止羽本就还没坐下,听得通禀也只是微微转了个身。

    辰宇帝一袭黄袍,头戴冠冕,身姿挺拔。脚步刚跨进门槛,声音便一同落了下来。

    “众卿家不必拘束,今日只谈风月,不问国事。”

    一边说着,辰宇帝携几位嫔妃已经走至上位,他道:“众卿家,入座吧。”说完,率先坐下。

    “谢皇上。”其余大臣眷属这才陆续入座。

    顾止羽注意到辰宇帝的视线只在自己身上顿了一下,便挪开了。他强压下喉间不断泛起的痒意,恭敬行了一礼:“父皇。”

    辰宇帝看了他一眼,眼神平淡:“坐吧。”

    察觉到对方的冷淡,即便顾止羽心中早有预计,依然控住不住地心中一沉。辰宇帝的态度不光顾止羽察觉到了,一些眼尖的臣子还有旁边跟着的嫔妃也察觉到了。

    丝竹与歌舞同升,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气氛节节攀升。

    顾止羽感觉自己像极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着这场宴席,就像看着事不关己的闹剧。

    “太子殿下脸色不大好,可是宫中人伺候不到位?”

    顾止羽一怔,转眼一看,芹妃正噙着笑,貌似关心地看着他。

    辰宇帝似才想起自己这个儿子已经病了好一段时间了,他目光落下,总算是主动说起了话:“身子不适,就多歇息,太医开的方子可有按时用?”

    顾止羽垂眸答道:“回父皇,一直在用,只是效果不甚明朗。”

    辰宇帝不以为意:“养病最忌急躁,太医既然没说有事,慢慢调养就是了。”

    顾止羽默了默:“是。”

    “太子若是疲乏,不如还是早点回寝宫歇着为好,近日天冷,要是再冻着了就不好了。”芹妃道。

    辰宇帝稍一沉吟:“也是,那你就先回去吧。”

    顾止羽暗暗蹙眉,现在就回去,他如何找机会和父皇私下对话:“儿臣没有大碍,可以……”

    芹妃柔声打断了他:“太子可别逞强了,你父皇前些日子惹了风寒,都养了月余才好,太子更要小心注意身子才是。”

    辰宇帝也点头:“芹妃说的是,身子为重,你还是回去吧。”

    顾止羽目光在父皇脸上顿了顿,转而对上芹妃含笑的双眸,终于反应过来,芹妃这是故意在支走他。就如同那日,表面主动揽过照看他的任务,实际只是为了进一步监管住他一样。

    芹妃知道他想单独面见父皇,她在阻拦他。

    顾止羽眸光微黯,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告退。”

    ……

    外面又开始飘雪了。

    顾止羽拢了拢衣襟,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殿堂,身侧的小太监曲着腰,轻声道:“太子殿下,车辇备好了,我们走吧。”

    顾止羽瞥了他一眼,芹妃还真是谨慎,连他回宫都得派人盯着才行。有她跟在父皇身侧,他哪里能有机会?

    他自嘲一笑,不再驻足,也没有上车,而是选择慢慢走回去。

    小太监一愣,不敢追问,急忙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背后的喧哗越来越小,顾止羽走着走着,突然听闻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足音。同时,一道稚嫩的女音一并落在他的耳畔。

    “太子哥哥!”

    少年微怔,停步回望,便见到一个着天青色交领短袄、梳着蝴蝶髻的六七岁小姑娘,抱着一个小竹筒,迎着刚铺就的薄雪,一路朝他碎步奔来。

    绣花鞋踩着新雪,发出清晰的沙沙声响。

    “桉桉?”他有些诧异。

    旁边的小太监也恭声道了一句“白小姐”。

    小姑娘对他扬起一个笑,先是脆生生地对小太监说:“我有话要单独和太子哥哥说。”然后才拉着顾止羽往另一边走去。

    顾止羽顺从地被她拉走,确定距离够了,他止住还想拉着自己往前躲的小姑娘:“好了,到这里他就听不到了。”

    小姑娘探头往后望了望,这才问他:“太子哥哥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顾止羽点头:“嗯。”

    小姑娘面露疑惑:“为什么呀?等会有烟花,娘说很漂亮,你不想看吗?”

    “……”顾止羽不知该如何解释,迟疑了一会儿,才含笑道:“哥哥有点累,想回去睡觉了,等会儿你替哥哥多看两眼吧。”

    “好吧。”小白若桉有点失落地瘪瘪嘴,她歪着头盯着少年看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很不舒服啊?”

    顾止羽道:“没有呀。”

    “可是你看着很不开心的样子。”小白若桉说道。

    顾止羽:“……”他嘴角弧度扩大了些,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哥哥没有不开心。”

    骗人。

    小白若桉低着头在心里嘟囔道,娘亲最近也老是不开心,每次她问,娘亲的表情就和现在的太子哥哥一摸一样。

    顾止羽有意转移话题,便把目光转到了对方手中一直抱着的小竹筒,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白若桉“啊”了声,才想起来自己是来送东西的。她将竹筒递过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拘谨而小心翼翼。

    顾止羽惊讶道:“送给我的?”

    见小姑娘点了点头,他这才接过,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竹筒里塞着一张宣纸,纸上画着一幅画。

    少年将画展开,淡淡的松墨香扑鼻而来。他看了半天,勉强分辨出了画上的似乎是个人。

    不待他问,小姑娘便主动为他解了惑。

    却是让顾止羽整个人都瞬间僵住了。

    她道:“太子哥哥,这是我给你画的惠宁娘娘。”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身子一晃一晃地,脸上露出一抹羞怯:“我听我娘说,惠宁娘娘走了,太子哥哥很伤心,我问娘为什么伤心,娘说因为太子哥哥以后都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了。”

    “这次进宫,娘说能见到太子哥哥,我就自己在屋里画了惠宁娘娘,想送给太子哥哥。”

    “这样太子哥哥想娘亲了,就可以看看我给你画的画儿了!”

    “不过……”小姑娘说着,突然皱了皱鼻子:“不过我也好久没见惠宁娘娘了,有点记不得娘娘的样子了。”她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一抹期待,语气却透出点忐忑来:“太子哥哥,我画的没有很差吧?”

    “太子哥哥?”

    少年的手早在小姑娘稚嫩的嗓音里忍不住发起了抖,他扯了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眼眶涌上热意,他慌忙地背过身去。

    小白若桉茫然地眨眨眼,啊?难道她想错了,她画的其实很差吗?可是明明兄长前些日子还在夸她画画有进步呀?难道兄长骗她?

    小白若桉越想越慌,失落情绪刚刚冒头,便见少年重新回过身来。

    少年眉眼弯弯,眼角看着有点红红的,却忽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桉桉画的很好。”他将那张画纸仔细收好放回竹筒,珍之而重地握在手中,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替小姑娘拂去头顶的落雪。

    他启唇,嗓音温柔,眸中波光潋滟:“是我见过,画的最好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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