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下楼时,“谢池春”的大堂还正热闹。

    掌柜的和小二忙得脚不沾地,账房先生拨算盘珠子的声音与吆喝报菜声你来我往地较劲。

    更多新客提着花灯涌进来,再一看外头街上,本熙熙攘攘的人全被朝一个方向赶。

    进来的客人不必谁问,已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连翘阁上死了人”。因外头有州府的官兵在赶人,不许百姓再往前凑,众人只好聚在窗边仰着脖子看看能不能瞧见什么。

    俞相无冲正在擦桌的掌柜打了个手势,自然地走进后厨,顺走了一小坛酒。

    夜色深重,城内又有大事发生。

    戮云城内江湖门派组织扎堆,不管规模是大是小,都有个想做老大的梦。因此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能不能掺和,都要紧着头皮挤进去指点一番江山。

    俞相无和不少提着剑赶去看热闹的侠士们擦肩而过。

    她拐进小巷里,有个穿灰衫的青年安静地倚在墙边,整个身子都藏在巷后的阴影里,手上抱着把断刀。他看见俞相无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俞相无冲他轻轻抛了个东西。

    这青年揣着刀,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仔细一辨:“什么东西……又喝酒,小心被六哥知道了。”

    俞相无揭开一旁堆叠凌乱的竹篓长竿:“所以你帮我藏好了。”

    她借着月色,勉强从竹篓里挑了把称手的刀。

    青年叹气,无奈地收起酒。

    “张百万名下还有藤山别院我们没去搜,其他地方都没找见手记。”

    俞相无伸手扎紧自己稍松的头绳,她应了一声:“我现在过去。”

    “别。他一死,州府的人就像提前得了信,早早把近的地方围起来全搜空了,也就咱们捡了些漏。藤山别院太远,官兵到的时候,那些才得信的门派都过去了。”

    “现下怕已经闹起来了。”

    僧多粥少,抢起来是肯定的事。

    俞相无握着刀:“你们不方便露面,我过去看看,若找不到或是不能得手,我就马上退出来。”

    她话落,不等对方的反应就翻身出了巷。

    藤山别院此时的热闹不输坠了人的连翘阁,想赶人的官兵和人多势众的大侠们推搡在一块儿,众人刀剑不出鞘、内力功法也都不用,抓头发扯衣裳的倒是不少。

    俞相无靠在紫藤架旁,等着这场幼稚的架打完。

    若要问戮云城里什么势力可以说一不二地做主,那不论谁来回答,都不会答到“州府”头上。

    州府里管事的大人全是属“软脚虾”的,也就对普通百姓威风威风,撞上了带着刀兵利剑的人,哪怕只三五个,都不敢有些过分举动。

    别的人不提,单就论俞相无自己,犯事这些回,州府那起码出了她十好几张通缉的画像,每一张都各有各的特点,完全不像在画同一个人。

    今夜她闹出那么大的阵仗,最后都没看见州府官兵的影子,反而是个小白脸来多管闲事。

    果不其然,俞相无抱臂的这会儿功夫,连头上的月亮都没看得多清楚,那边江湖大派把剑和银钱一亮,这边领头的官兵已自觉往后退了三步。

    她觑了一眼,交涉的是个看上去刚满二十的少侠,腰间佩剑,苍葭色衣裳上绣的兰草轻舟,在月色和灯烛的映照下,泛着淡雅的气韵。

    这少侠在一众横刀拧眉的人里显得尤为清隽。

    州府来的领头人纳了几锭银子进袖,便拱起手:“既然葬剑山的原少侠都这么说了,那我等也不便再阻拦。”

    随后一挥臂,带着人全撤了,还顺便带走了别院里的奴婢仆从。

    见状,俞相无直起身,拎起搁在紫藤架边的刀,要往人堆里凑。

    按她从前的经历来说,大门派爱做独吞的事,就是不独吞,也必定不会给自己看不上的小门派和散修侠客分一杯羹。

    打发完州府的人,下一步就是打发这些人,余下几个有实力的大派自己商量怎么分。

    方才那少侠出身葬剑山,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北剑”,其门有绝学“犯舟剑”,独领了数十年的风骚,很有些地位。

    大侠们平时不敢骑在葬剑山头上,今夜说不准财迷心窍、见这位主事人年纪小,敢一起闹一闹。

    州府官兵虽走,余下的人反有了动刀剑的意思,应是和俞相无一个想法。

    俞相无正准备不动声色地加入,趁闹起来的时候混进去。

    要闹的话头还没开,最前头的原少侠已往旁让了几步。

    “在此处不少都是我的前辈,往日里也常礼让葬剑山三分,诸位便先请吧。”

    是要让所有人都进去的意思。

    本要闹的人面面相觑,心念转动几番,想大概是主事人初入江湖,做事尚把侠义良心放在利益后,于是一个两个朗声笑起来,满口夸他。

    外头乌泱泱的人一下都进了别院。

    俞相无也跟了进去。

    藤山别院很大,据说是张老板专为自己建在戮云城的居所。他们这一大波人进来,各自散开了走,搜两间屋子也未见得能撞上别人。

    俞相无就近找了个屋子,从里面提了樽她自己说不出名头的青瓷瓶在手里,就开始往更深的地方走。

    绕了几步,她稍微明白过来,不由在心里道:那少侠的以退为进用得当真是好。

    这藤山别院虽大,布局也如寻常人家的宅子一般,要紧的正房围在中心,外头是些无关紧要的屋子。

    越往里走,能见到穿着葬剑山服饰的人便越多,且都是一个屋外正正经经守两个人。

    刚才那姓原的少侠没有以势压人地要独吞,客客气气地放了所有人进来,进来的人见到葬剑山的弟子也都多留了几分客气,因此看见葬剑山的人在外头,大都让出来,不会硬着要进去。

    偶有一两间屋子的窗露了屋内的景象,俞相无看见的却不是葬剑山的人。

    想必是几大门派早商量好了,之前众人聚在藤山别院外时,就将这里面摸透了。

    俞相无还是想手记在张百万的卧房里可能性大些,她试着摸进去,却连主屋都看不见,就被守在前面的葬剑山弟子发现,然后好言好语地劝回来。

    硬闯更不是上策。

    俞相无第二次被拦回来便放下进去的念头,走了个拐角,就将手上的青瓷栓在腰上,又打算掏点真金白银进兜里。

    她眼前正有座颇为气派的阁楼,牌匾上的字却瞧不清。

    俞相无想张百万的别院里,应当哪里都少不了贵重东西。上去的木阶太长,她绕到一旁,掀开窗就翻了进去。

    待稳下身形仔细打量起阁楼内,才发现是座藏书阁。

    她对书不甚感兴趣,走了两圈却没看见什么贵重东西,连装饰用的瓷瓶画卷都不见。

    俞相无皱眉又去翻书。

    兴许有什么值钱的孤本也说不准。

    她一抖书,封面上的五个大字有三个都不认识。

    俞相无面无表情地把书塞回去,要换个地方搜东西。

    这时,大门“咔吱”一响,被人推开了来。

    俞相无扶住腰间绑的瓷瓶,正要直接翻窗出去,高窗下已背着站了两个人。

    她轻轻挪着脚步,将整个人掩进高大的书架后,脑也正贴着窗边。

    俞相无侧着身,靠近书架。

    来的人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话,夜间风顺着被敞开的大门吹进藏书阁,带着寒意,席卷了里边酝酿了许久的书页气息。

    书页轻轻卷动的声音吹到俞相无耳边,还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脑海里几乎勾勒出这些人身上穿的宽袍大袖。

    “……外院的东西不必同这些人争。”

    “这鬼面罗刹的胆子也真大,张百万的生意都敢接。”

    听见自己的名头,俞相无不自觉想去摸腰间的“丑玉”,却只摸到那只顺来的青瓷瓶。

    她捏了捏另只手边的刀,继续听下去。

    “估计张百万自己也没想到,他堂堂浙州首富、产业遍布天下,挪到哪都像回了自个家,身边武艺高强的狗腿子数都数不清,还有‘耗子’的人,却被俞相无轻而易举拿了性命。”

    “哼,谁让张百万偏找了‘耗子’做盟友,梧桐玉拍卖在即,若真以钱财论,谁是张百万的对手?”

    “不过,琳琅行放出的消息是真是假?梧桐玉二十年前就丢了,我们四下打探,莲雾山上也派了人,就是没有音讯。”

    他们的脚步声慢慢朝俞相无去。

    有道声音接了话:“梧桐玉的消息,不论真假,都值得一试。”

    俞相无头也不敢偏,斜着眼透过书缝能隐隐约约看见四五个人的身影在朝她走进,她看得太注意,声音都在耳旁模糊了几分。

    “……从前看下来只觉得有几分形在,却不想竟真是盗了‘梦寒刀’的手记学来的。”

    “当真是……”

    “梦寒刀”三个字准确地扎进俞相无的耳朵里,她眼一缩,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下一瞬,便有厉呵从几步外传来:“什么人!”

    俞相无立时收回眼屏住气,手上刀也不敢用力握着,怕有丁点声响。

    有单调的脚步声急急过来,俞相无余光瞥着就近的窗,想一会儿要怎么挡住人跳出去。

    脚步声停在俞相无身后,她感觉对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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