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擦着俞相无的后脑,抓住了窗扇。

    俞相无仍屏着气,后脑带着脖子后背都泛着紧张的麻意。

    她感觉那只手携着风,刺激得她头皮都生出凉意。

    直到这手的主人声音响起。

    “都噤声!”

    然后顺手轻关上窗,几步走了出去。

    “师父,应是开着窗,师弟们说话的声音传进来了。”

    俞相无额间的汗悄悄没进衣领,她尚没有松口气,阁中又有道脚步声响起。

    对方显然疑虑未消,走的步子又轻又慢。

    意识到对方隔着一层书架和自己面对面,俞相无心要跳出了嗓子眼,全身都战栗起来叫嚣着要“先下手为强”。

    她小心朝后仰了仰身子,像是在追随她的动作般,她刚停住不动,身侧书架上的书册就被人抽了几本下来,这空隙的边缘正对她的鼻尖。

    藏书阁内实在太昏暗,抽走书的剑客没发觉任何不对。

    方才刚被说“噤声”的弟子又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他静静地听着阁内人呼吸的响数,手里几本书的书页顺着风簌簌摇起来,他用手一拢,把书随便塞了回去。

    然后回头对着其余人道:“无事。”

    俞相无这才慢慢放下肩膀。

    那边人又道:“那依师兄看,这本‘梦寒刀’的手记怎么处置?”

    “梦寒刀惊艳绝伦,多少人都参悟不透,若非他当年糊涂,何至于连个香火都没能留下?”

    书塞回去时没有归位,这一块现下乱得没有章法。

    俞相无还是没有动,她的眼神虚虚地落在正卷动的书页上,眼里的血丝顺着放轻的呼吸一点点爬满,染红眼尾,染红整个眼眶。

    “暂且留着吧。”

    “当年被灭门的四十六氏还有后人在,至今是非不分,要为梦寒刀报仇,想必也惦记这本手记。”

    他们说着,要往上层的书阁去。

    声音渐渐飘远,俞相无将他们方才最后说的那个名字在心里嚼了数遍。

    待上楼梯的声音停了,俞相无无声扬起脑袋,这行人已进了上层的阁楼,想是看不见她。她挪着步子往后绕去,看见每扇窗下都守了人。

    唯藏书阁最后没有人守,窗户正对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池塘。

    俞相无解下腰间的瓷瓶淹进池塘,发出了闷闷的“咕噜”几声,稳稳立在池子里。

    池子这般浅,她干脆踩进去拾起瓷瓶,只收着动作防止闹出太大声响,一步一步蹚出去。

    出去后,俞相无没走远。

    她找了个能清楚瞧见藏书阁的小屋,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起自己的刀。

    这把刀锈了半面,出鞘时都带着叫人牙酸的声音,在俞相无腿上抖了一手掌的铁屑下来。没锈的地方也满是划痕和清除不了的血污,不像是“照寒霜”的利刃,像是被人天天摁着指印的铜镜。

    她其实不常用刀了。

    幼时学刀是她爹手把手教的。

    她爹虽刀法精绝、难逢敌手,教起人却是个半吊子先生。一会儿觉得她该先学这招,一会儿又觉得那招也能学;说先扎几个时辰的马步,看不了她两炷香就拉着她下水抓鱼。

    俞相无那时尚连刀柄都握不全,她爹边教边玩,带的她玩心更重,听见要练功便讨价还价。

    后来,没到她磕磕绊绊练出什么皮毛,能教她的人就不在了。

    想到这,俞相无抖干净铁屑,把刀送回剑鞘里。

    不远处,那行人已出了藏书阁。

    涌进藤山别院的散修侠客们仍意犹未尽,葬剑山的人却要先离开。众人虽觉不寻常,但心里高兴得很。

    藤山别院在山脚下,地形复杂,晚上便更好隐蔽。俞相无一路尾随,藏身都很轻松。

    就要拐入城中时,这行人突然停了下来。

    有长者不耐的呵斥传来:“净知道胡闹!”

    立马就有劝慰的声音响起,三三两两挤作一团,俞相无听不真切,想猫到更前的地方去听墙角,就有另一道声音压了下来。

    “不必理会他,反正如今也算不得我们葬剑山的弟子。章平,去替你樊师叔买帖药回去,别耽误时辰!”

    然后有道年轻的声音应了。

    俞相无心念一转,见此人与这拨人分了两条道走。

    今夜的月色很浅,疏疏朗朗地落在青瓦上。风吹云动,将月儿尖遮住了大半,小巷里还能听见打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章平被寒风吹出了凉意,他停下步子,自进了小巷以后不做掩饰的脚步声的主人正站在他身后,影子长而模糊地罩在他身后。

    他率先拔剑,才转过身去。

    “阁下有什么事吗?”

    章平话没落,对方便反手拔刀。

    他被这钝锈的刀声激得后颈一麻。

    俞相无一手握住刀柄,一手牢牢把住生满锈的刀背,蓄起七分的力灌进刀里,那刀立马发出声脆弱又笨重的嗡鸣。

    她几步逼近,手肘一背,刀便滑到她身后,接着迎了锐利的刀风拨到前方,像是要一力降十会地把人劈成两半。

    章平让她这番声势震住了,不敢轻敌。心里默念着犯舟剑第九诀,剑尖转得人眼花缭乱,在月下晕开阵阵柔弱又刺眼的银芒。

    刀剑相触,章平才发现对方的动作是虚张声势。

    柔韧的剑尖直抵得握刀人连退数步,刀身亦不堪此力,“吱吱”作响像要碎成数瓣。

    章平乘胜追击,手腕一翻,转了个剑身,剑气几乎要锋利得化成了实形,刮过寒夜里的风,交融出溪涧清冽的鸣唱和森冷杀意。

    俞相无继续抵住刀,头发都被割掉好几缕。

    “锵——”

    碎裂声响起,那锈刀果然要断开。

    章平动剑的快意还没冒出头,就在自己佩剑转出的寒光下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盛满了光,轻狂的意气藏在漫不经心下,触到他的目光时,似被撕开了条口子,从眼底尽数扑出来。他察觉不对,下意识想收剑往后退。

    这时,脆弱的老刀坚持不住,终于完完整整地断成了两半。

    而之前那股用来虚张声势的力气十足十从断刀口溢出来,踏过拦在中间的剑,章平躲不及,虎口都被震裂开了个口子,整只手臂麻得要握不住剑。

    那半碎刀利落地坠在地上。

    俞相无一脚踩过,双手一换,用刀将剑卡住,把章平向后逼退,两人一路退到巷口处。

    俞相无再一蓄力,想凭刀将剑折断。

    章平看出她的意图,不顾疼痛麻痹的右手,立马支起力与她抗衡。

    刀剑相争,几要冒出火星。

    俞相无一压腕——

    那剑也支撑不住被斩成两半,而刀也又断了一截。

    章平被自己佩剑断后飞溅的碎片划伤了手臂,伤口极深,一边便把半只衣袖染红了。刀剑分开后,他因惯性朝后踉跄了一步,五脏六腑好像都被这场对拼绞碎,鲜血涌上喉咙,从他齿间溢出。

    他急急喘了一口气,对方便又挥刀来了。

    这次却没有那么强的气势,章平双手握紧短剑,觉得自己应该能接下这一招。那片袭来的刀影在远处便显得随时都会消弭,未料越近气势越足。

    刀影近在眼前时,章平连提起剑都心生畏惧。

    “铿——”

    又一响断刀声。

    章平举到半空中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剑应声落地。刀身没入他的体内,只余个刀柄在外头,最后断下的那截刀片穿过他的身体,已滑到巷外去了。

    他直着上半身跪下,不死心要去看这个无故对他动手的人。

    俞相无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用手背拭掉从唇角冒出的血。

    她弯下腰,两手撑着膝,毫不避讳地看着章平的眼睛。

    她道:“我来找你寻仇。”

    章平瞪大双眼,想说什么,鲜血不断从口鼻涌出,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俞相无看见他眼里的难以置信,想必他是想说“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分明不认得你”之类的话。

    巷子周遭太安静,天上的云已飘过,露出全须全尾的月来,将这一路青瓦照得清亮。

    俞相无好像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咔吱”地响起来,然后挪到了最对的位置,叫她整个人都松泛了。

    她眼前恍惚了一瞬,看见十五年前的星凉都。她父亲说城里还有个大病初愈的孩子,要她躲在石碑后面等,他抱了那个孩子就出来。

    然后俞相无看见她父亲半跪在城门口,那个孩子从他怀里跳出来,手上沾满了血,有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上。

    她眨了眨眼,再一望,眼前青瓦路已被明月光洒满,她突然觉得内心一片透亮。

    俞相无捡起章平断成一半的佩剑。

    “十五年前,你杀了一个人,应当还记得吧。”

    章平听到这话,浑身抽动不止,身体不受控制倒向巷外。

    俞相无想起在藏书阁那几人的话,慢慢道:“我听说,章少侠乃葬剑山首徒,前程大好。真可惜,今夜就要死在这儿了。”

    章平口中的血涌出喷溅得更厉害,眼里的心虚害怕和不甘最终被见到眼睛里的血盖住,徒余了死不瞑目。

    俞相无绕过章平朝外走,很熟练地摸回了之前拿刀的那个小巷里。灰衫青年已经离开了,她揭开竹篓,把捡的短剑扔进去。然后走进小巷最后,在墙角找到了自己的酒。

    她先打开灌了几口,才开始换了件干净的旧衫,把扔在竹篓里的“丑玉”盘回自己腰间。

    俞相无边走边喝,快喝完的时候拐进了一条胡同,正准备推开此院的后门,一个嚣张的“花衣裳”直接从另一侧墙边翻了下来。

    “花衣裳”除了衣裳颜色花里胡哨,最要紧的是,衣裳上打了数十个歪歪扭扭的补丁,补丁的颜色和布料看上去也不相同,一眼望去,就像个抖着别家鸟毛的山鸡。

    俞相无瞥了他几眼,就注意到这“花衣裳”颈边几道伤风败俗的痕迹,满身脂粉气在窄小的巷子里横冲直撞,她懒得再打量,便斜了对方一眼。

    “你又去逛花楼!”

    对方先是心虚,却在看见俞相无手上的酒壶后来了底气。

    “你又去偷喝酒!”

    于是,这两人纷纷噎住。

    半晌后决定当谁也没看见谁,一前一后推开门进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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