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远的俞相无亦不在这一片逗留,不似之前大大咧咧,一路小心遮着脸,确定身后没有跟着什么难缠的人,才停下来稍做易容。

    又用老法子在城里走了一圈才回小院。

    如今已是深夜,众人蹲坐在廊下,院中灯火不甚明亮,雨势却被照得很清楚。

    宋铅给俞相无递了一口热茶。

    俞相无匆匆灌了口茶,三言两语将今天的情况讲了个清楚。

    “‘耗子’的人叫我们偷了两次,怕下回没那么好得手了。”

    “拍卖会开始前,都不必再动手了。”

    俞相无点头,又看向身侧的人:“你今夜怎么没去花楼?”

    “花衣裳”吊儿郎当地靠在柱子上,“……昨夜我便被拦在‘云想苑’门口,连花楼都塞不下恩客,不知道州府什么时候才肯把城门关一关。”

    其余人直笑。

    “你这是看上了哪个伶人?进不去也一日不落地往那跑。”

    “何止,他今日午时不也去了,还是让人家姑娘偷偷放进去的。”

    只是很平常的对话,俞相无却突皱起了眉。

    一边的宋铅也没同他们笑闹,他盘腿坐在俞相无对面,淡声问她:“想到什么了?”

    俞相无想起州府那份“只进不出”的告令,还有突然出现在城里的黑铁骑。

    有条线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线索太细碎也太找不出关联。

    她慢慢摇了头。

    戮云城中从不缺争斗是非,梧桐玉在琳琅行中拍卖的消息似越烧越旺的火,已将戮云城的天都烧红了半边。

    这一个月,难以收场的械斗之事每日便有十几件。

    州府装得一手好死,刚开始有百姓被扰了生计去报案,尚有模有样地走个过场,后来便连大门都闭紧了。江湖门派像在四方立门户那样,在戮云城里“割据”,大小好坏全凭刀剑说话。

    拍卖会这日。

    俞相无没做易容,甚至找了一身极为高调的装扮,还往脸上罩了半块夸张的面具,身后缀着一堆人,拖家带口、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中,一路往琳琅行去。

    琳琅行居于戮云城中,古董字画、品酒吃茶、瓦舍青楼,各类生意皆有涉及。其中做的最出名的,便是三年一次的拍卖会。

    奇花异兽、百年难见的珍宝、绝世神兵……还有美人,每逢拍卖会将至,琳琅行便会向四方夸耀自己手里的宝物。

    不过江湖上流传的秘宝虽数目上同白菜也少不了多少,却没有大白菜那么轻易得手,否则也不会叫人心心念念。因此,除了美人外,其他的拍卖品多是夸大其词。

    可即便如此,琳琅行经营几十年下来,每回拍卖会也都是盛况。

    拍卖场位于一湖心阁内,入阁便须用银钱来敲门,一人千金。而能入阁者,也会被安排走特殊的通道至阁中。在这一关被拦下来的人,只能在湖边听个声响。

    此时离拍卖会开始不过一炷香时间,各门各派都已聚齐。

    这些人其实大多没见过彼此,但在江湖上,都算“声名”上的远亲近邻。撞上面不是“许久不见”就是“久仰大名”,小辈跟在身后认人都认不过来。

    秋径熟稔地应付一个同他大概打十八个杆子能绕到关系的一位叔伯。

    他眉长眼细、眸色浓重,脸上总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形容做派自然又端庄,看上去风流却不张扬,一张嘴能哄得每个同他说话的人都心花怒放。

    与他寒暄的前辈身形微胖,抚着白须笑得像个弥勒佛:“……不过我与你父亲也好些年没见了,不知他近来如何,武功修为可有进益?”

    周遭的人声一下低了许多。

    看来这不仅是个关系得打十八杆子的亲戚,还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先生。

    秋径此人,若讲出身,可当一声名门之后。

    其父是“北剑”葬剑山的现任掌门,外祖家是江南秋门。这两家一南一北,单拎出来都是不可小觑的一方势力,叫他走到哪儿都能得一声客客气气的“秋贤侄”。

    只不过这两家的关系早随秋径母亲故去破裂,其父后又娶了诸芳台的桓夫人,生下一个儿子,便是原晚嘉。

    江湖传言这两家已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秋老先生莫说见他这前女婿,但凡有葬剑山的人在,都膈应得连面都不想出。像此次梧桐玉这么大的事,除了秋径,半个秋门子弟都没看见。

    而秋径自其母去后,一直跟在外祖身边,连姓都改了。想必见他爹的次数,一只手都掰得过来。

    几个在后方坐镇的葬剑山前辈对着秋径使眼刀,嗓子都要咳出烟,秋径权当自己是个瞎了眼的聋子,一点眼色没分给他们。

    不闻窗外事的老先生还在等秋径接着同自己客套,秋径对着众人探究的眼光仍笑得八风不动,三分真七分假道:

    “说来惭愧,晚辈也许久未回葬剑山了,您与他老人家多年不见,不妨从晚嘉那拿了拜帖去,也好叫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秋径几句话滴水不漏,除了没叫一声爹,半点不妥都没有,更听不出来现在两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那几位前辈对秋径使眼色不成,便朝原晚嘉暗示。

    原晚嘉适时接过话头,学着秋径的样子模棱两可地应付场面。心里却道,满江湖都知道他爹把前前后后两个岳家全得罪了,他就是乐意掩耳盗铃地找补,也得人家肯信。

    这时,一道突兀又尖锐的声音插进来:“秋公子,此前还未多谢秋公子仗义出手。”

    而众人一听这道声音,都纷纷皱起眉。

    出声这人长着一张尖嘴,他靠坐着,脊背微偻,连带着肩膀和上肢都朝内缩。说话时,眉头都高高吊起,眼也瞪得大。

    此人名西告子,江湖上人都叫他做“耗子”。

    耗子朝秋径的方向倾身,“在下当日有眼不识泰山,险些和秋公子动起干戈来,望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秋径挑着眉,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位态度友善的西先生。

    要论起来,秋径同西告子也是旧相识了。

    西告子手底下的“耗子”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声,臭名昭著的“名”。

    他本是接些杀人送物的活儿,但偏好出尔反尔,不知坑过多少雇主的性命钱财。有了这样的名声后,耗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满江湖打家劫舍来维持生计。

    但柿子挑软的捏,耗子向来有眼色,不会犯到惹不起的人身上。

    英雄豪杰们也显然各有各的思量,虽提起耗子便要先吐三口唾沫,个个都把厌恶摆在脸上,却有志一同地对“替天行道”这件事绝口不提。

    秋径十来岁时被他舅舅踹出家门游历,开始满江湖发善心。耗子在他这儿都算是被搅黄事的“熟客”。

    他有些少年人的包袱,在外向来不主动提自己的出身,且功夫一流、伎俩又多,管闲事甚少有不能脱身的时候,因此哪怕和耗子都磨出“仇家”的名分,对方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唯一个月前连翘阁上那回,原晚嘉火急火燎带着葬剑山的师兄弟们赶来,两边人话没说几句先打了一场。

    直到州府的人姗姗来迟,点头哈腰、谁也不得罪地拆伙,耗子才知道次次坏自己好事的人是谁。

    秋径想起未入城前,他还坏了耗子一桩大买卖,被对方领着手底下的人追了大半个月,扬言要让自己尝尝多管闲事的代价。

    他从容地瞥了一眼茶水里自己的影子,伸手将散到胸前的发撩到颈后,心说善行果真能叫恶人变脸。

    他挂着笑:“好说,不过白费一场功夫罢了。”

    “耗子”见他搭话,更加来事:“此恩我是一定要报的,秋公子以后若有事相托,在下万死不辞!”

    秋径的笑意更深了:“正巧,在下今日就有一件大事。”

    “耗子”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西街有个腿脚不便的王婆,我昨日正答应她,会帮她将她屋前打扫干净。西先生既然想报恩,不妨同我一起做善事,现在就去吧。”

    原晚嘉看见“耗子”的脸一阵扭曲,让他哥的胡言乱语堵得说不出来话,只能悻悻转回身默不作声地继续吃茶。

    周围人也嗤嗤直笑。

    笑话,若真是被秋径搭手相助便能和他扯上关系,那别的不提,他救下那些要以身相许的公子姑娘,怕整个秋门加上葬剑山都住不下。

    又有人凑过来,秋径正要应付,门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看过去,有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面上戴着半块银具,露出半张脸。端看到这儿,谁都会觉得奇怪,想是什么人还要找块面具藏着脸。

    再朝下移几分,待看到此人腰间扣着的九节鞭,才明白过来。

    周遭私语愈发嘈杂,秋径脑子里转了好几个画面和念头,终于和“鬼面罗刹”对上了。

    耗子没在秋径这里讨到便宜,心里本就憋得慌,现下另一个“死敌”堂而皇之地出现,立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俞相无!你也敢来?”

    满堂都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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