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仿佛分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仍如闲庭信步般悠闲,“西先生,巧啊。”

    耗子把着流星锤,身后的手下们也端出一副防备的姿态,他眯眼盯着俞相无,重复道:“俞相无,你怎么进来的?你也敢来!”

    俞相无没有立即回他,悠悠哉哉找了个位置坐下。

    其他的人面上也有防备之色,但并不似耗子这般剑拔弩张。俞相无虽在江湖上有凶名,却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结仇的是杀人越货的对象。

    “此地我为何来不得。至于怎么进来的——”俞相无顿了顿,“说来也是缘分,在下月前在连翘阁下捡了一大笔银子,正好够进来瞧上一眼。”

    她盯着耗子,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上,神情一片泰然,半点不以为自己“拾金而昧”是耻辱。

    耗子心里那口气从一个月前堵到现在,气得脸色青白,不阴不阳道:“俞姑娘好运气,不如告诉我怎么捡能捡来几万两金子。”

    他本与张百万结盟,就是为了梧桐玉而来。没想到刚入戮云城,就被俞相无调虎离山,在连翘阁上明晃晃杀了张百万、搜刮产业后全身而退。

    少了盟友,“耗子”本身的财力也不算深厚,带几个人进琳琅行都勉强,没想到罪魁祸首现在居然还敢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张狂。

    且这一个月来,偶然几回发现对方踪迹,都像猫逗耗子一样让对方耍个团团转。

    “耗子”心火郁结,望见俞相无嚣张明亮的双眸和弯起的嘴角,咬牙道:“俞姑娘杀人越货,不知接过多少门派的单子,现下江湖英雄豪杰都在,也敢放心坐在这儿吗?”

    他言罢,俞相无惊奇地挑起眉。

    要满天下论仇家,这两人是瘸子比赛跑,谁也不输谁。俞相无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耗子怎么说得出这番话。

    四下低嘲声起,想必大侠们也都一个念头。

    于是俞相无不见丝毫慌乱,端起一旁的茶盏来。

    “西先生的意思,是要和在下比谁的仇家多吗?”

    俞相无又轻松道:“我确实不比西先生会做人,先生是想为江湖豪杰们除了我这个祸害?”

    “我人就在这儿,你动手啊。”

    耗子因她话里和面上的轻松悠哉气得眼睛都绿了。

    但他不敢动手。

    琳琅行中守卫已被这处的动静吸引,手里的剑都出鞘半寸。他一有动作就会被请出去。

    且他今日的目的是梧桐玉,而非在这演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

    耗子牙咬了又咬,一忍再忍。

    他本忍住了,那边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门派,有弟子小声又恰到好处地议论了两句:“……那鬼面罗刹连‘南琴北剑’六个高手都拿她不下,耗子能如何。”

    这话直接在耗子心头点了一把燎原的火。

    但耗子还没怎么样,六大高手在的门派弟子们先下场了。

    “呸!若非她使阴诡伎俩,怎么可能是我们师叔的对手!”

    “真是不要脸,分明用下作手段取的胜,还满天下宣扬自己!”

    “有本事今日再打过一次!”

    弟子们群情激奋,毋须动手,只怕吊起的嗓子都能把俞相无吵死。

    俞相无没想到有人要踩耗子一脚,反把自己推上火架烤。

    她清了清嗓子,坦然道:“不错,我当日确是胜之不武,要动真格,必然在各位大侠手里走不了几招,如今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

    这话得说到几年前,俞相无等人碰上个黑客栈,夜间在厨房的菜里动了手脚打算黑吃黑,正好撞上从东边来的大侠们——据说是东海出了什么宝物,名门大派倾巢而出,却无功而返,只好结伴回府。

    那饭菜还没动便转手送到了这些来歇脚人的嘴边。

    大侠们个个警觉,筷子没下就察觉有异,当场把客栈的老板伙计全捆了,也不多折腾,在后院的井打几口水将就。

    没想到这黑店的人一贯是在井水里动手脚,他们自己喝的用的皆是五里外挑来的。

    整个客栈倒了一地的人,俞相无本就想搬几坛酒走,结果还有意外收获,趁机把中招的大侠们也打劫了个精光,然后拔腿就跑。

    大侠们应该颇觉丢人,后头赶来的同门也只听个掐头去尾、半真不假的经过。

    未料没几日便传出“鬼面罗刹以一己之力周旋‘南琴北剑’六大高手,还有众多弟子,仍全身而退”这般离谱的话。

    几个门派的人觉得恼怒,痛骂俞相无占了便宜还不消停,不尽不实的话传得满天飞。

    俞相无自己也纳闷,这话传出来,叫她接活都难做了数倍不止,还有些听信的人死缠烂打追着她下战书。

    弟子们没想到俞相无这般能屈能伸,张口便是致歉。听上去不过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却叫他们一下哑了火。

    这个时候若再计较,不就有失名门风范了?

    况且俞相无虽算是杀手,但和他们又没什么更大的恩怨。

    本已激动出列的众弟子纷纷迟疑,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眼神问了上百句话,门派的前辈这时便老神在在地出来打圆场,末了还能有来有往地寒暄上两句。

    俞相无应付完,不怎么熟练地扶了一下面具,冲耗子递了个挑衅的眼神。

    耗子气得发抖,手边的茶盏都摔了一个。

    不久,湖心阁上有钟鸣了七下,阁内所有门窗大开,窗边琉璃灯燃起,本紧闭的室间鱼贯出训练有素的侍女,皆手捧托盘和木牌。高台上已送了第一件宝物,有两人上了台,正是拍卖师。

    今年琳琅行除梧桐玉,还喊出了七件宝物。

    在座的不止有想争夺梧桐玉的人,也有来凑趣的商贾。他们不懂什么莲雾山的宝库,对其他物件倒更感兴趣。

    只是身在戮云城,不会对今日拍卖的重头戏一点都不知。大多在前头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退场了,半点不想掺和接下来的事。

    这场拍卖会的前半场对不少人来说,注定是枯燥的。

    秋径耳朵里走马灯似的略过高台上的动静,眼神始终落在不远处的俞相无身上。

    对方正在百无聊赖地拨弄一旁侍从递上的手炉。

    阁中于她可能太热,她方才披的狐裘已被随手搭在一边,连面罩都掀了搁在桌上。她仔细探了探凉透的茶水,阻止了侍从要换茶的动作,撬开手炉的口,全数浇在了尚亮着火星的炭上。

    然后将慢慢冷却的手炉拢在发烫的掌心。

    秋径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有道长疤,看上去是很有些年头的伤。

    但看见她脸的人,多半会忽略她脸上的疤痕,一眼溺在那双亮如湖中倒月的眸子里。

    她的眼不算圆,不算长,不算好看的形状。若将脸单拎在画像上,必然是平平无奇的长相。可偏偏,有一双谁也点不出来的眼睛。

    墨色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写着明目张胆的掠夺、不屑和算计,稍一瞥眼,就能让伪装的人心虚,野蛮的人愤怒。

    任谁,都会被她一眼钉住。

    秋径正想着,几乎就能确定——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看了过来。

    只是随意的张望,并非是捕捉到他探究的眼神。

    秋径还是立刻移开了眼,又看向台上。

    原晚嘉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对台上的人感兴趣,侧过身偏头道:“哥你喜欢?我替你叫下来。”

    秋径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台上正在拍人。

    因离得有些远,只能看出是个容貌姣好的男奴。

    秋径挪开眼:“不用。”

    他不好这一口。

    原晚嘉:“我这次带够银子来的,而且你前几次不都拍过人么。不过拍下来你要带走,我若带回去,定让那群老古董念叨的……”

    他提起这些“陈年往事”,秋径就头疼。

    秋公子初入江湖时,以为话本里“英雄救美”、“惩奸除恶”便是全部。

    那会儿见到能落三滴泪的人都觉对方受了世道磋磨,有天大的委屈。把身上所有家当全接济给骗子,最后捂着脸在难民摊里讨粥吃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前几回在琳琅行里买下美人就是这样。

    他自以为这个拍卖的过程算是为人“赎身”的一种博弈,银钱一过,就要放人自由,还例行发问对方家住哪里,却被人扒拉着,梨花带雨、花容失色死活要“伺候”他。

    秋径本是做“善事”,平白无故叫人轻薄了好几次。

    后来才明白,戮云城内虽法度形同虚设,琳琅行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商行,怎么也不可能拉着拐来的公子姑娘,强行压上台就喊价。

    能推出来的,都是你情我愿调教过的。

    见原晚嘉还要接着说,秋径开口打断:“你这次不是来拍玉的吗,拿银子陪我胡闹,传回去又得吃排头。”

    原晚嘉一耸肩:“拍玉是老头子叫我拍的,他给多少我就用多少拍玉。别的是我阿娘给的,来前她正嘱咐我,说等这边事了,要你去诸芳台看看她。”

    他心知秋径不会缺这点银子,想必是没有要的意思,也不再多说。只轻瞥了一眼周围,道:“这拍玉的钱能不能花出去还两说呢。”

    确实。若是付点银子就能拿下来的斯文事,各门各派何必马不停蹄往戮云城里塞人,干脆一派一人,在琳琅行扯着脖子叫价得了。

    秋径随意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高台上美人已定了买主。

    其中一名着宝蓝衣裳的拍卖师走下台,又在护卫的护送下捧着一个托盘上台,红布一掀,玉珏静静躺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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