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行外。

    知州一身单薄的官服在冬夜下竟也不觉得冷,他拢着袖,手分明都冻得没了知觉,额间却在冒汗。

    他小心看着对面的人,不过一会儿工夫,手炉已换了三个,白狐围脖下难掩苍白的面色,虽是专找了座,仍要人掌着后肩。

    这时,最后一队清场的黑甲卫回来,步子踏得整齐,一下一下敲在知州的心上。

    他思忖再三,开口道:“这样冷的天,您身子受不得寒,有什么吩咐下官去做便是。”

    宗政间昨夜发的热,烧到现在只觉头疼,但尚可以支撑。他眉目依旧含着不动如山的笑,“齐知州,我同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他嗓子哑着,听上去有气无力。

    姓齐的知州见他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升起点底气。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来历,也早听说京城的叛乱几年前便平了——这也全得益于眼前的人。

    当年和叛王勾结的周相手段有多狠,他不能再清楚了。

    因那时科举的主考参了一句“结党营私”,周相便将主考全族下狱,又借座主门生之名,三百多名进士一日内在璇玑门下尽数人头落地。

    他是为数不多苟活下来的,也远远遣出京。

    连皇帝都被周相斗死一个。

    能扳倒周相、把周相推到璇玑门给天下士子叩头认错的,又会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齐知州当然也不敢和他斗。

    但他在戮云城做土皇帝太久了。

    中央的辖制已松了二十年,江湖门派同他私相授受,都对他礼遇有加。现在京城的乱子没了,凭什么要他听话就听话?训狗都尚会扔几块骨头。

    齐知州想,他也并非和这贵人作对,只能要从中拿最大的好处罢了。这位大人是个厉害角色,有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会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戮云城脱离中枢控制太久,想最快最平和地收拢,是少不了他的。他这些小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去了。

    想着,齐知州微直起身:“自然,只是大人远在京城多年,不知城中诸事复杂,许多事下官也实是不好办。”

    他等着对方许下好处。这些日子,他放纵黑甲卫进城,不也是一种隐晦的示好么。

    对方也正如他所想,轻轻“嗯”了一声。

    齐知州以为这便是答应,来不及高兴,又听他问:“齐知州可将人都带来了?也好叫我认一认。”

    昨日便有人往州府传信,说叫上州府内所有的在册官差。

    齐知州明白今日琳琅行会有什么事发生,这位大人想必是要在他们面前立一立威风。

    他一弯腰:“都带来了。”

    又一指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宗政间低低咳嗽了几声,眉间染上倦色,“私兆——”

    私兆早不耐在这同知州拖延,不等宗政间说完,立时抽出腰间佩刀,干脆利落刺进身侧人的心口,另一手仍牢牢稳住宗政间的后肩。

    齐知州心间还漫着喜悦,人就倒了下去。

    他最后一眼盯着宗政间的侧脸,对方却没有要看他一眼的意思,仿佛这一刀便是他最后的价值。

    官服太薄,纳不住的血一颗颗往外渗。

    私兆将宗政间挡得严严实实,没让他溅上血,甚至血气没传过来,便被冬夜里的寒气冻住了。

    黑甲卫没有半点动静,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州府里其余官差因这突变吓得腿软。

    他们不是怕有人死。

    他们是怕自己死。

    私兆替宗政间顺了口气,宗政间又慢慢开口:“都说眼见为实,你们大人没见过我杀人,便以为我不会杀人,所以不怕我。你们也一样,要都亲眼看过,才会明白往后该不该听话。”

    他说一句喘三口气,但底下无人敢小觑他。

    宗政间继续:“琳琅行内有难对付的恶徒,诸位说,该怎么做?”

    底下安静了好一会儿,有人跪着爬出来。

    “回大人,小的以为弓.弩最为妥当。州府库房的钥匙在小人身上,小人愿为大人开门。”

    他始终低着头,煎熬许久,对随时可能劈下脖子的刀提心吊胆。

    半晌,听见那大人道:“好。”

    湖心阁内,梧桐玉的拍卖已经开始。

    一名拍卖师小心翼翼托着梧桐玉,冲底下的人展示玉珏底部的凹槽,据说那是同宝库大锁相配的地方。

    拍卖师照规矩讲了一番梧桐玉的来历与突出之处,半字不提戮云城外与梧桐玉分不开的莲雾山。

    台下的人蠢蠢欲动,叫价的嘴和手里的剑一个不少。

    不过多数人心里也门清,这种场面最后多半都会演变成混战。

    最开始喊价的都是小门派,一个跟一个较劲。有头有脸的稳坐如山,慢慢等着此起彼伏的叫喊下去。

    俞相无心中有数,只注意到方才拍个其他小东西都寸步不离守着的护卫,此刻却不见了几个。

    台下叫到五千两后渐渐熄了声。

    待拍卖师要锤下第三次,巨头终于下场。

    “一万两!”

    乃是“南琴”皓歌郡的人。

    这像是一个信号,叫出了另一片战场。

    俞相无安稳坐着,想起自己付出去的积蓄,心头莫名泛起酸泡,心道不愧是有底蕴的门派,果真她拍马也赶不上。

    但这一段斯文又虚伪的试探注定不会太久。

    在“十万两”便停住了。

    叫出十万两的是江湖人称“青白蛇”的孪生兄弟。这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行侠,但武艺充其量只是二流之末,也没有财多的名声。

    一些人心里猜到怎么回事,冷眼瞧着。

    琳琅行向来是当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拍卖师端着极有涵养的笑,捧着梧桐玉走到这两兄弟身边,要验收那十万两。

    “白蛇”是老大,瞎了只左眼。

    他一面盯着梧桐玉,一面言辞嚣张:“二十年前我们兄弟俩便同诸位一起追过梧桐玉,没想到二十年后还是落在了我们兄弟手上。”

    拍卖师在旁边好言好语地重复要验银子的话。

    “青蛇”露出志在必得的狞笑,一手伸进兜里,“大伙儿心里也都该明白,这玉就算实实在在用钱拍下,也会你来我夺地易主,何必多此一举。”

    “这笔银子,我们兄弟本不打算给——”

    所有人皆警觉地站起身,“青蛇”一扬手一片药粉散露出来。

    站在前边的人用肘挡住口鼻,一两个漏了些气味便闻出:“他们虚张声势!这药粉没毒!”

    听见的人便放松放下手,提气去追。

    不料刚运起气,自丹田涌上一股灼热的痛意,一口鲜血呕出来,眼前就黑了下去。

    秋径拦住要追的原晚嘉,“是琉璃灯里燃的香料,他们早有准备。”

    “青蛇”撒的药粉是无毒,但结合上琉璃灯内的香料便不同了。琉璃灯燃了有些时辰,在场每个人定然都吸入不少。

    那片药粉量不算多,经验老道的人见药粉扬扬飘下,站在远处掌风一送,摔了一片的茶盏,满地皆是碎瓷茶水,又混着药粉浮出白.浊。

    众人松了一口气。

    拍卖场地大,“青白蛇”用药粉拖延了好一会儿,已逃到门边,就要往湖下跃。

    追他们的人边追,边从袖中掏出信号弹——是要叫来守在湖心阁底下的人。

    “白蛇”跑在前头,抽空回头见老二是否紧跟着,刚侧头,余光便见一道银蛇缠住了“青蛇”的脖子,他一惊,提刀要去拆伙,一片轻飘的刀影冲他而来。

    刀影由远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

    “白蛇”本不把这片没什么气势的刀影放在心上,待察觉不对时,人已被近在咫尺的刀风震得动弹不了。

    他发出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响起得痛苦,又戛然而止。

    “白蛇”被稳稳钉在了门扉上。

    众人的注意本都在“青蛇”身上,循声望去,门扉脆弱地摇动两下,连人带门摔出阁内,滑在了栏杆边上。

    而“青蛇”一下让脖子上的九节鞭拖得双脚离了地,整个人重重磕在地上,他想挣扎,却清晰地听见自己颈椎寸寸骨裂的声音,从门边一步步被拖拽回去,拉出一地不甚美观的鲜血。

    他不清楚自己的死相,但旁人瞧得一清二楚。

    像是个吊死鬼,脖子长得吓人。

    他的样子众人不会注意太久,只看过一下,就忙去看他手里是否还攥着梧桐玉。

    俞相无慢慢抽出丑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轻抛了抛手上的玉珏。

    她的眼神刚从“青蛇”身上收回来。

    十五年前,每个闯进星凉都的强盗她都不能撼动分毫,现在却一个一个在她手下死得轻易又凄惨。

    她会觉得畅快,也会觉得可惜。

    俞相无摩挲了两下梧桐玉:“也不怎么漂亮。”

    又转向对她虎视眈眈的众人:“各位何必着急,想赖账的人死了,重拍便是了。”

    阁内乱成一团,却看不见一个护卫侍从。

    但没有人在意到这点小动静。

    他们看着俞相无,并不放下手里的兵器,却谨慎地没有动手,只围着她小心不断地挪步。竟见俞相无真的捏着梧桐玉回了台上,然后不甚温柔地把玉抛在托盘上。

    她捡起拍卖锤,正要反客为主,有人出声道:“俞相无!你不想要梧桐玉吗?”

    俞相无被几十双眼睛盯着,半真半假道:“想啊,不过我比‘青白蛇’聪明一点,自知不是诸位的对手,所以今日不打算掺和。”

    她吹了吹拍卖锤上落的灰,“方才叫到哪里了?”

    底下静了片刻,有个老道才出声:“是我微澜观,九万八千两。”

    俞相无略一点头,正想学着先前拍卖师的动作,又不确定究竟该敲在哪,犹豫片刻,便往梧桐玉上去。

    众人全部的神都在她身上,见此一个赛一个着急地叫:“且慢!”

    ——她的锤子已落了下去。

    接着,一声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俞相无一惊,显然也没想过自己能一下把梧桐玉给敲碎了。

    她冷静又心虚:“这……非我过也。”

    所有人先是滞住,然后极快又自然的分为两拨,一拨去抢碎成不知道几瓣的梧桐玉,一拨冲上来横竖要先制住俞相无。

    俞相无手里九节鞭一甩,就近缠了一个人的刀,送到身后的宋铅手里。

    被抽走刀的人也没因此停下步子,赤手空拳就要上。一支短箭袭来,刺进他的肩部,顺着两骨之缝穿过去,在他的身上凿出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射箭的是那日的“花衣裳”,此刻穿着灰衫,手里是一把改良过的弓箭,比袖箭大上不少,又比寻常的弓箭精巧。

    俞相无侧着身,底下的人握着尖刀利器就要扑上来。

    她眼一扫,抬掌就要把架在高台上的石桌朝下推,石桌上正摆着碎得不成样子的梧桐玉。

    此时,有人轻飘飘掠到俞相无身后。

    俞相无立时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匕,半点不犹豫向来人刺去,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

    她被这温度刺激得一颤,回过头,撞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

    对方这笑意释放得很短,只不过几息,便转过头,褪下笑换上了几分从容的认真。

    秋径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聚起内息,正要往俞相无那只覆在石桌上的手背上垫,末了反应过来,动作一顿,擦着她的尾指并排落下,一施力,直把石桌拍出去老远。

    底下不少人被砸个正着。

    阁内一派狼藉,茶盏碎瓷、木屑刀兵,还有混入其中的梧桐玉。

    俞相无等人趁此分别逃散开,就近找了窗,推开便直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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