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阁下。

    俞相无握着丑玉,另只手还捉着方才因嫌热脱下来的狐裘。后头喊打喊杀的阵仗追着跑,她的思绪全飘在让自己敲碎的梧桐玉上。

    此前,她本想造个假的出来,直接毁了真玉,将赝品抛出来做诱饵。

    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弄个假的尚要块大小合适的玉石,还要找个不认识梧桐玉、事后口风也严密的能工巧匠。

    他们原就过得捉襟见肘,哪有本事去折腾这些?

    便只好把真的卖给琳琅行。

    今日前,俞相无想过数种方法要在所有人面前把梧桐玉毁了,还一个都没付诸实践,谁能想到被她轻轻一敲就碎了?

    要照这架势,恐怕二十年前抢梧桐玉的那批人,武艺精绝到她想都不敢想。一边忙着干架,一边还要留心不能让“人参果”落在地上。

    又或者,本来就是他们把梧桐玉想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俞相无边跑边纳闷。

    周遭太安静。

    寒夜里,湖上覆着一层薄冰,连风声都闻不见几缕。平日里守卫严密的琳琅行此时别说是护卫,就连侍从婢女都不见一个。各门派守在底下的人也全不见踪迹。

    有人在她身侧出声,“有些不对劲。”

    便是之前的“花衣裳”,名唤花角。

    他凝神细听:“好似是弓弦的声音。”

    琳琅行的大门近在眼前,那条模糊的线蓦然在俞相无脑子里接起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当然不对劲!”

    消失了二十年的梧桐玉不会凭空出现,离开了二十年的铁骑也不会无故返回。

    说了最后一单,居然还要在她这里占便宜!

    琳琅行大门朝外坦坦荡荡地敞开,训练有素的黑甲持盾和铁剑列出方阵,临时凑来的弓箭手蓄势待发,数百只箭皆迎着大门的方向。

    俞相无边跑边扫了一眼,只在整齐的黑甲后方瞥见一角矜贵的衣裳。

    时刻侍奉在身边的随从却站在最前边,手里抱剑,遥遥冲她行了个礼。

    俞相无咬牙:“让开——”

    私兆刚刚得了宗政间的吩咐,“自然的,俞姑娘。”

    原本围得严丝合缝的队伍像是早听了命令,开了道小口子出来。

    黑甲和弓箭手一散开,本该守在湖心阁下各门派的人露了面。

    他们全是拍卖行刚开不久就被赶出来的,心急火燎地在外头等信,看见信号弹也冲不过这些兵卫。

    见鬼面罗刹一行人奔来,又戒备又迷糊。

    而远远追出来的其他人气尚没喘匀,一声“拦住他们”便异口同声响起。

    外头的人虽不明所以,却十分听话。

    俞相无反手的鞭子刚扬起,一支箭擦着她的手背射穿了第一个要舞起刀人的脖子。

    兵卫又将圈子围了起来。

    里面的人不能再追,外边想追的人也被屋顶上的弓箭手接连射杀。

    脱身比计划的要简单,俞相无那颗想算账的心熄了点。

    他们散入城中,做了易容伪装,又悄悄潜回药铺后的小院。

    如俞相无所料,当年引发江湖腥风血雨,甚至牵连出一城人性命的梧桐玉,只在这场闹剧里扮演了“抛砖引玉”的“砖”。

    两日后,俞相无再离开小院去街上探查情况,已听不见什么人讲梧桐玉。

    她收着视线,静静看着掌柜的给她打酒,听对方零零碎碎地说话。

    “……连知州都死了!还敢去闹的人,死了拉去曝尸,没死被捉住的,就在律例碑下面杀头。”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这估摸着,朝廷是想起我们这块地方,要重新管起来了。”

    俞相无接过酒,朝街头瞥了一眼:“会乱得很久吗?”

    掌柜的笑:“必定乱不久的。”

    “朝廷和江湖地方的人不一样。当年乱得久,是因为上头不管,江湖门派和州府虽联手想治,却很没章法。”

    “现下城门关了,里面常年能说得上话的门派杀不过黑甲卫,等被杀怕了,两边就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俞相无一颔首,突然道:“既如此,何不直接握手言和?”

    掌柜的听了,眼神大大方方地放在她手里的剑上。

    “因为朝廷想接手州县,并非是为什么威风和名声那么简单。民生纳税、律例刑罚,都是要管的。”

    “就好比姑娘手里的剑,在二十年前,这儿还没乱时,若手里捧着把剑走上街,被州府请去吃茶是一定的事。

    再说这些江湖人斗来斗去,无论是否伤人,单论他们动不动窜上天,往咱们屋上踩,州府看见了便可直接射杀。”

    “太久没被约束,怎么可能一下便肯服管?”

    掌柜将勺抛进清水桶里,对面前的小姑娘多说了一句:“不过我瞧刚接回手,应当也不会太过严苛。姑娘这剑当是能留到明年的。”

    俞相无冲他道了谢,轻轻踢开脚边不知是那场打斗落下的断刀,往街头去了。

    街头打个弯便能看见州府。

    州府前立的律例碑溅满了血,挑衅叫骂的声音仍不绝。

    俞相无没兴趣去凑热闹。

    她照例在城里绕了绕,把手里的酒喝完便回了小院。

    花角闻见她身上不甚明显的酒味,觑着宋铅的脸色,偷偷给俞相无煮了一碗茶。

    俞相无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一边把茶吹凉,一边盘腿坐下说话。

    宋铅听完,便道:“那便现在,趁乱动手。”

    花角俯身接走俞相无手中的空碗,“但现在这样,再用梧桐玉,能把他们都引过来吗?”

    俞相无:“试试不就知道了。”

    几个时辰后,江湖门派刚和州府打完一场,准备各自回包下的客栈修整一番。

    一抬头,鬼面罗刹冒着被一箭杀下来的风险坐在屋顶上,冲他们好整以暇地来了句:“诸位——好啊。”

    俞相无穿着利落的裙装,丑玉盘在腰间,手上是个元宵模样的糖人。

    底下的人同时静默了一瞬,原本满面疲态全然不见,招呼不打一声就朝上扑。

    “俞相无,把梧桐玉交出来!”

    俞相无领着这群人在屋顶上浩浩荡荡地跑起来,时不时躲过从下面射来的箭羽,闻言还抽空回身应了一句:“梧桐玉碎了,诸位亲眼所见啊!”

    后头骂她“卑鄙无耻、诡计多端”的声音飘来。

    俞相无直往前跑,耳边寒风声一下一下刮过,在激烈的骂声里,她听见一阵铁环敲刀的响声,由远及近。

    几乎是听到的同时,俞相无弯腰一侧,“丑玉”朝来人甩了出去,然后紧紧地缠在对方握的刀上,混着铁环一并作响。

    俞相无躲得正及时,只有手上的元宵糖人被削走半个脑袋。

    她看着眼前人。

    对方抿着干裂的唇,眉眼被长长的额发挡住,整张面容都泛着病态,颧骨高高凸起,神态阴郁。除此之外,露出来的脖颈上伤痕累累,左肢肘部以下空空荡荡。

    俞相无没有松开“丑玉”,糖人也在手里拽得牢牢的。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盘回刀’,拍卖会那日倒不见燕大侠。”

    “盘回刀”燕知春,是江湖上有名的武痴。

    其天赋卓绝,尤其刀法上自有领悟,以“盘回刀”成名时只有十六岁。他沉迷武学,更好与人比试,左小臂就是在同人比试时所断。

    燕知春出手叫停了后头在追人的动作,众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打算看戏。

    他嗓音微哑:“莲雾山上的财物我不感兴趣,但当中的武学秘籍是天下至宝,当人人共享。”

    俞相无不欲争辩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只道:“那燕大侠想怎么样?”

    “你带着梧桐玉,我们现在便去莲雾山上。”

    周围人都是一愣,接着各抒己见起来。

    “燕大侠,这不妥吧!”

    “别的不论,城门现下可关得死死的。”

    “此中细节都需各门派共同商议,怎可如此仓促?”

    燕知春仿若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藏在发后的眼睛只盯着俞相无。

    俞相无挑眉:“燕大侠直爽。可惜,梧桐玉碎了。”

    燕知春一拧眉,“不可能!”

    他料定眼前人是在耍心眼,便一翻手腕,磅礴的气息延刀柄而上,化出锋利的刀风,刀风带着铁环的响声,笨重又无可抵挡地顺两兵器相接的地方劈来。

    俞相无抬手,九节鞭便从缠住“盘回刀”的那节灵巧脱锁,她手背向上一挑,“丑玉”就如银蛇般自如转了个方向,稳稳接住脱锁的那两节。

    施加的内息流窜灵活,缠着刀气而上。

    燕知春本是想吓唬眼前人一番,不想对方虽年岁更小,内力却半点不虚,缠着他给出的力绵软又坚定地相抗,直把他的刀风绞得稀碎。

    随后绕开他的“盘回刀”,直扑他门面。

    燕知春收刀一挡,对方便故技重施,脱下一节鞭,在他手臂上剜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再收鞭后退。

    他眼睛慢慢亮起来。

    “你有些本事,江湖上不是虚传。”

    他望了望周围的人,沉吟片刻:“这样,你先把梧桐玉交给他们。我们去没人的地方打过一场,等打完,我再去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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