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花角托住俞相无已经接好的右胳膊,另只手拿着拧干的帕子不甚温柔地堵住了她脖子上的破口:“去找手记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拼命。”

    他手太重,俞相无觉得自己不止脖子上的伤口,连喘气的地方都叫他一起摁住了,便用左手接过帕子自己擦着。

    “我是想抢,也要有那个本事。”

    那日去藤山别院,别的散修侠客不说,六大派的高手都成堆扎着,她要是真敢动手,不是断条胳膊能解决的。

    何况,他们几个之中,也只有宋铅还在练刀。其他人虽能舞个几招,但大都不伦不类。俞相无手顺的时候,能飘出几片“梦寒刀”的影子,手不顺的时候能把刀当九节鞭使。

    想必她爹在地下看了都得挠头。

    俞相无的伤在小院里养了有大半个月。

    城里本乱得很厉害,他们前头的药铺用板拦着,许久没有开张。有时深夜里,会来人拍门。有哭天抢地求着救命的,有威逼利诱拔刀恐吓的。

    遇到哭求的,他们会取一些药隔着墙抛出去,其余的都当没听见,也从没给人开过门。

    所有的老铺子都一个样,他们经历过些事,知道开门多半就是请强盗进家门。

    这几日,却突然平静下来了。白天黑夜都不闹腾,还能听见甲卫巡街整齐的脚步声。

    他们在这城里还有件事没做,其他人这些日子循着之前定下的计划忙得脚不沾地,唯俞相无一个闲人,坐在小院里擦擦兵器,然后喝着宋铅一日三顿、风雨无阻给她煮的药。

    “南琴北剑领着别的江湖门派上州府有模有样地谈条件,两边都说停手不打了。只要州府把关在牢里的门派弟子放出来,江湖人以后不在戮云城持械斗武。”

    峥言没穿过除灰衫以外的衣裳,将一旁花角身上招摇的衣服衬得更扎眼。花角刚帮俞相无喝完药,苦得龇牙咧嘴,忙撤下碗,去灌了口冷水。

    俞相无本蹲在台阶上挑兵器,闻言抬头:“城中还有人带着刀剑吗?”

    “自然有的,只要不斗起来,巡逻的黑甲卫便不会管,城门也开了。”

    俞相无一点头,她走进屋,不过多时走出来,脸上那道疤已没了痕迹。她弯腰提起台阶上一柄断刀,这刀虽断,刀刃仍很锋利。

    “我出去看看。”

    她的右手还是有些不利索,但也都习惯了带着伤。峥言一愣,想说点什么,宋铅正推了小院的门进来。

    他一身利落的装扮,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

    见俞相无易了容,他轻一皱眉:“要做什么去?”

    随后视线落在桌上的空碗,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伸手探了探碗壁,发现还有余热,当即发问:“谁又帮你喝药了?”

    他太了解俞相无,知道这是个喝药像渡劫的性子,每回都能磨蹭到药凉,便是看着她都能想办法把药赖掉,这才去而复返。

    俞相无早在宋铅看向空药碗的时候便捉起旁边的斗笠,做好跑路的准备了,对上宋铅严肃又不赞同的眼神,她干脆闭紧了嘴朝外溜。

    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也能拖一刻是一刻。

    宋铅抓她不及,便先将眼神放在花角身上。

    花角立马直起身子,“六哥,怎么能是我,我不干这种事!”

    然后祸水东引地指着峥言:“太过分了!她身上伤还没好,怎么这样纵着她?”

    峥言最不会说话,从小到大背的黑锅最多。于是抖了抖手里的剑,从善如流对宋铅认错:“对,是我,下回不敢了。”

    接着这两人纷纷顶着宋铅沉下来的脸色赶快溜出小院,就怕他真要算账。

    而溜出小院的俞相无一盖斗笠,随处逛起来。

    城内情形正如峥言所说,州府派出来巡逻的黑甲卫严了许多,街上持刀握剑的江湖人比起月前少了大半,已关门的商铺也都一个两个重新开了张。

    俞相无照例走到相熟的酒肆打酒,掌柜的见她来,未等她开口便掀起了盖,端起勺来。

    “您有些日子没来了。”

    俞相无随口应了一声:“是,闹得太厉害了。”

    掌柜的连连点头,形容面色一如从前,想来是对这样的变化很能适应。他说自己这酒肆也让人砸了两大缸好酒,关门了十几日,但提起城里其他事,消息照样灵通。

    “……两边都不打了,那些门派还说,咱们戮云城现在的知州新官上任、千里而来,要借过两日的‘饕餮会’补上未尽的礼数。”

    “饕餮会”是戮云城独有的盛会,集全城之烟火在城内最高楼放出,之后每家每户放出一盏天灯,以祈此年风调雨顺。多年来,也有不少外城人慕名而来,想观赏这一番盛景。

    这场盛会,是无论戮云城内发生什么,百姓都会自发组织起来的。

    俞相无接过酒喝了两口:“可我看城里的人少了很多。”

    掌柜的点头:“这两边谈妥,城门不是便开了么,那些人火急火燎地赶去城外的莲雾山上,说要在上面等着宝物。”

    俞相无明白了,这些日子大侠们之所以和州府官兵打得这么火热,怕也有急着要州府开城门的意思。

    他们不容易找到俞相无,且找到了还得继续抢上几轮,干脆直接去城外的莲雾山上守株待兔。

    掌柜的还在继续:“要我说,世上哪有那么多能藏起来的宝物?我们普通人,得了一文钱,为了吃饭不能不花;得了两文钱呢,存下一文来也是为了吃饭。”

    “书上那么多开国的皇帝将军,哪个没为钱发过愁?有魄力的英雄,手里只有千两白银,就想着建能值万两黄金的运河长城;没种的怂货便是捡了横财,也得连着命一块儿送到下家手里。”

    他抬头冲俞相无笑了下,眼角是岁月和经历镌刻下的痕迹,显得老练世故却分外亲和,“连自己的子孙都没钱留,何况给别人的子孙留座旷世之财了。”

    俞相无听了他的话,心说这难怪是一个可以在戮云城这地方营生几十年的人。

    自以为是的大人物在江湖里讨生活,自知的小人物却在生活里看江湖。大侠们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不一定能活到长出胡子的时候,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却明白怎么安稳一辈子。

    她也回了一个笑:“您说的是,可惜有些蠢蛋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

    俞相无朝掌柜的挥了挥手,脚步一转,往“蠢蛋聚集地”去了。

    莲雾山下。

    城门开了有两日,该来的门派都已经在半山腰安营扎寨了,山脚倒见不着几个人。

    有几个姗姗来迟的刀客匆匆略过她。

    “南琴北剑一向马后炮,净想在众人出力以后得便宜。说什么门下弟子惨死,要在城内追查凶手,那章平死了好几个月了!前些时间怎么不发丧?”

    “戮云城里哪天没斗死人?耗子不都无声无息死在连翘阁上,没见大家有多稀罕。”

    “拍卖会上也只喊价,樊不添都从葬剑山上叫来坐镇了,见鬼面罗刹把梧桐玉夺了竟连剑也不拔。”

    “就是,回回想着我们做出头鸟,他们势大便好坐收渔利了吗!”

    俞相无耳边飘过这几句,回头只见这群人的背影。她不打算上去凑这个热闹,便压了压斗笠,望见远处一个简陋的茶棚。

    冬日的正午风仍然凛冽,但阳光晒在手背上依旧有温度。酒壶在这一路见了空,她想着过去喝口水。

    茶棚里人不多,加上烧茶的小二有五六人。

    她刚坐下,就有一碗茶递到了面前。

    那小二用肩上的布擦了擦桌上的水渍,“客官见谅,我们这儿只有一种茶。”

    俞相无不挑,给这小二递钱时,眼神正好撞见他臂膀上的两条疤。疤痕结得很深,受伤时应都见了骨头。

    她端茶碗的手一顿。

    小二注意到她的眼神也是一愣,立马将布打回肩上。

    “……嗨,陈年旧伤了,有人闹事的时候整的。您喝茶、喝茶。”

    俞相无没说什么,她走进这茶棚时只剩下一张最左边桌子,偏她又在左侧坐下,因此一眼能将其他停脚的人看得清楚。

    那些人臂膀个个结实、布满伤痕,面前的桌上连茶碗都没有,有志一同地盯着桌面,不知能不能看出碗茶来。

    俞相无感受到这些人的僵硬和兴奋,本将茶碗端起又轻轻一放,左手已经摸上了刀。

    这时,又有位新客人挑开帘子进来。

    俞相无转头一看,竟是个单向的熟脸。

    秋径放下帘子,四下张望一圈,走到俞相无身前,有礼地弯了弯眼笑:“这位姑娘,不知方不方便在下坐这?”

    俞相无对着这张脸印象深刻,对方却未必能认出易过容的她。不过她今日图方便,只把脸上的疤化去了,还是少说些话更保险点。

    因而她只微微点头,低头转了转刀柄,思索自己到底要不要动手。

    那边的小二一样是忙递了碗茶过来到秋径面前,秋径十分大方地落了锭银子在桌上。

    俞相无一面觉得此人财大气粗,一面又觉得对方像是个钱多的傻愣子。

    小二看见银子眼睛都亮了,又拽着布擦了几下桌。

    秋径面容含笑,没有立刻端茶喝,他看着自己对面的俞相无,如打招呼般:“姑娘是刚出城,还是打算朝城里去?”

    俞相无看着他背光而坐,发丝被光晕亮,穿着白衣,衣袖上青竹都显得贵气,腰间插着柄折扇,看上去便很矜贵的样子。

    俗言人靠衣装是有些道理的。

    花角的脸也不差,也是端得一派风流样,但最体面的衣服不过几件补丁东拼西凑的“山鸡装”,想必就是在心悦他的姑娘眼里,也像个随时能变成乞丐的江湖浪子。

    这一位就不一样了,有种让他们这些喊打喊杀惯的人不敢轻碰的错觉。

    但俞相无只在宗政间身上吃过“以貌取人”的亏,十年卖命的坑砸下来,再能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能花她眼睛了。何况就对方与她交集几次来看,功夫恐怕不在许多高手之下。

    秋径没得到她的回应也没有一丝尴尬之情,一手搭在腰间的折扇上继续道:“在下刚从莲雾山上来,上面聚了多少届武林大会都集不齐的英雄好汉,我原以为是武林大会改期了,风尘仆仆地赶去凑热闹,没想到——”

    他嘴皮子不停便是一长串话。

    俞相无见他几次都被他那些“一本正经”的话绕得晕头转向,是头一个让她觉得听人说话像在看书的,要先找到自己能认得的字不说,还得拼在一起想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绷着脸,也怕被认出来,便理也没理秋径。

    秋径见她仍不搭话,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压根没想到对方是听了他说话就头晕。

    又瞥见她脖子上尚没有结好疤的窟窿,还有时不时耸起右肩、揉肩的动作:“——上头的大侠们人手一个铁锹,准备用纵地术代替开门的钥匙呢。”

    这一句话俞相无倒听进耳朵里了,不由诧异地看了秋径一眼。

    看来大侠们都闲出病来了,被不知真假的宝库弄得五迷三道,荒唐事都干起来了。

    俞相无眼睛轻轻一动,还真让秋径这副知无不言的真诚主动勾得想开口,正想该用哪种嗓门说话,那小二又提着布走来。

    他眼神飘忽,眼珠子根本停不住,面上的心虚几乎飘满了整个茶棚,“两位客官,怎么不喝茶?茶可要凉了。”

    秋径抽出腰间的折扇,“这便喝了。”

    他收回眼神,不经意同俞相无对视。

    二人同时端起茶碗,凑到嘴边时默契地停住,下一刻两道摔碗声响起。他们一个拔刀,一个开扇,还顺带踹翻了面前的桌椅,小二被扑来的桌子砸得跪下痛叫。

    俞相无还没有更多的动作,周遭数道拔刀声起,她和秋径一回头,原先在那充当茶客的几人凶相毕露,刀已架到了脖子上。

    他们被逼得肩抵着肩。

    俞相无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刀尖离自己的距离实在不适合反抗,于是顺从地举起手,“哐当”一下把刀扔到地上。

    耳边也响起折扇落地的声音。

    她朝秋径侧头,对方也正举着双手,然后静静地看了这些匪徒一眼,十分应景地干嚎了一声。

    “好汉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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