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混江湖这么久,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

    旁人宁死不屈和跪地求饶的招她都能数出个一百零八式,唯现下身边这位,是头一个把“能屈能伸”表演得如此敷衍的。

    她侧头看着,秋公子大抵以为这么蹲着累且没有风姿,干脆顶着脖子上的刀锋盘腿坐下了,还煞有其事地抖了抖自己衣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脊背始终挺起,显得傲气又从容。

    若不是亲耳听见他刚才喊的是“好汉饶命”,端看这动作,必然讲的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茶棚里的匪徒也让他这么随意的架势唬得一愣,然后立马吊起眉头,像是要把眼珠从眼眶里瞪出来做恐吓之用。

    “你——”

    匪徒们恐吓的话刚开了个头,秋径便摆了摆手,主动从怀里掏出两个绣着金线的荷包扔在面前的空地上,然后琢磨了一下,又解下腰间的玉佩。

    他用眼神示意了举到架在他脖子的人,那人一片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被反客为主,犹豫地将刀往后撤,秋径便弯着腰上身向前,把玉佩放在了荷包旁。

    “漂亮的玉经不起刮蹭。”

    秋径挑起一边眉笑,解释道:“各位好汉,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交出来了,不知能不能饶我一条小命?”

    匪徒们面面相觑,半天落不下一句话。

    俞相无若非也被刀尖向着,都想加入这伙匪徒——被抢的人实在太配合。

    “哎哟。”

    方才让他们用桌子砸跪下的“假小二”捂着腰站起来,他摔出了半边脸的擦伤,一瘸一拐走到前边,冲他们狠狠呸了一声,不怎么利索地捡起地上的荷包玉佩。

    “假小二”拆开其中一个荷包看了眼,脸上因受伤所显出的愤恨瞬间被欣喜取代,瞪圆的眼都笑成月亮弯。

    他连发出几声“哎哟”,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高兴,伸手拎出荷包里的东西,居然是一串夜明珠。

    寻常夜明珠都是拳头大小,秋径荷包里的这串却个个只有拇指大,串在一起的起码有几十来颗。

    俞相无正想,这夜明珠是哪个地方产的奇货。秋径便小心翼翼拾起了地上的折扇,颇有风度地开扇。

    “家中拳头大的这玩意太多,没有能塞下荷包的,就叫了能工巧匠凿成这样,还方便放在身上,闲来无事也能给佛祖念念经。”

    俞相无惊在一旁,与他抵着的肩都不动了,觉得他真是有病又欠揍。

    秋径注意到她的眼神,换了只手拿扇子,凑到她颈边,轻轻给她扇起风。

    “假小二”带着疑惑又高兴的神情:“怎么,念经也能用这玩意吗?”

    秋径听了,先皱眉佯装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用那种可惜的语气道:“这倒也不好说,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想念的时候买串正经珠子便是了。”

    任谁听了他这话,都觉得他在炫耀。

    “假小二”的脸也僵住了,他立马收了笑,将荷包随手放在桌上,转向俞相无:“你呢,把值钱东西全拿出来!”

    俞相无面无表情,感觉秋径扇来的风都是酸的,再一看晃到自己面前的刀尖,这些打家劫舍的人,手里的兵器都比她用的要好。

    便臭着一张脸:“要命一条。”

    这句话激怒了匪徒们,“假小二”撸起袖子就要接手架在俞相无脖子上的刀。

    秋径一摇扇子:“诶——好汉,别冲动!”

    他空出来的手将散到胸前的发撩到肩后,侧过身用大半的扇面挡住俞相无,分明是第一次见俞相无“这张脸”,却像有天然“护花”的自觉。

    秋径仪态挑不出一丝错,还有一种大局在握的慵懒气,好似是主动把脖子送到对方刀下,给对方一个筹码的。

    “好汉何必生气呢?有什么话都是可以慢慢说的,常言道——”

    秋径摇起扇子,比酒楼里说书的先生还悠闲几分,开口一通的“之乎者也”,说上头时还要引经据典一番,有点孔夫子席地授课的味道。

    可惜,不论是敌军还是友军,不止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还被他念得一阵脑瓜子嗡嗡。匪徒们忍无可忍叫他闭嘴,俞相无也一同松了口气。

    秋径虽被叫停了嘴,这一番“唐僧念经”效果却不容小觑,直将敌人们念得后退三步。

    俞相无身边向来少有秋径这么斯文的人,能和抢他劫的都念上成段的大道理,她比较信奉“以武服人,以战止戈”。

    见刀尖离远了脖子,她一把夺过秋径手上的折扇,朝最近的一人去。

    其余人也立马动起来,秋径眼一眯,从腰侧抽出“秋香”,与俞相无背靠背站着。

    对方显然不把一个女流之辈、一个嘴皮子比脸更漂亮的文弱公子放在眼里,举着刀没有任何章法就冲俞相无砍下来——

    俞相无侧身躲过一刀,收了扇一转手腕,用扇柄在对方手腕上的麻穴毫不留情打了一道力。

    那大汉叫了一声,另只手便伸来,将折扇抓破。他的手指恰好与折扇扇骨相对,俞相无手一上移,给他来了道简陋的“拶刑”,另一手接过他握不住的刀。

    她惯用的一向是右手,要用力时才被未好全的伤牵得动作凝滞。这时,一直与她背靠背的人在这场打斗里游刃有余地转过身,手掌贴在她的肩膀上,渡来一道力。

    这道力像汪清泉,一下冲开她右肢所有的不适。

    然后俞相无手肘一翻,刀极快地滑到她身后又向前,利落地抹了这大汉的脖子。

    同时,身后响起几声溪涧鸣动的声音。

    待俞相无转过头时,秋径已经又把“秋香”收回腰间,地上倒了一排的人。

    秋径捡起自己的玉佩和荷包,不检查就又揣回兜里。

    他又拿起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折扇,略有惋惜地摇了摇头,正想转头和“战友”讲些什么,一道比方才剑声更响、更长的利刃出鞘声响起。

    一柄折了两个角的断刀穿过破烂的折扇,停在秋径的颈边。

    茶棚的帘子被冬日的风吹得微微动起,稀薄的阳光顺着缝攀进来,恰好打在“一波三折”的断刀锋上,闪烁出锐利的光芒和杀气。

    秋径沿着这道刀光去看持刀的人,发现她的眼睛与年少时一样亮,还少了从前灰霾,漫出来的是比野火更顽强的坚定,有种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他的呼吸都因这一场自己单方面沉浸其中的对视停止了。

    对方冲他慢慢笑了一下。

    “秋公子,好眼力。”

    秋径这才从方才那场绚烂的陈年旧梦里醒过来,他没有抵死不认的经验,于是坦然来了句:“俞姑娘,我罪不至此吧。”

    俞相无本也不确定。

    毕竟见到秋径第一次,对方就是副单枪匹马上连翘阁多管闲事、妄想以理服人的样子;后来在琳琅行对着敲碎梧桐玉的众矢之的都敢出手相帮。

    再联系江湖人说这“玉面郎君”行侠仗义从不分人,今天若不是秋径送了道力帮她,她也想不到对方已经把她认出来了。

    俞相无扯出个似笑非笑的高深样子:“知道上一个把我认出来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秋径见她递到面前的刀尖在晃,想是没有真的要动手的意思,心里卸下半口气,身后刚好有条凳子,他抖了抖衣裳上没坠下的血珠便坐下了。

    还朝俞相无咧了一口白牙,指着她身后的凳子:“俞姑娘,先坐。”

    俞相无“哗啦”一下收起了剑。

    秋径借着茶棚内不甚充足的光线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俞姑娘这技艺精绝,不过只少了一道疤,旁人见了都会觉得有些眼熟的。”

    他这话自然说的不错,但真如秋径这样不被这道疤影响的,除相熟的几人,只有秋径一个。

    一则她这疤太长太深,本就挡住了眼下和嘴,五官去其二,有没有这道疤的差别并不小;二则谁有那么多功夫去仔细盯着别人的脸看。

    秋径将破开的扇面小心扯下来,“且俞姑娘的这双眼睛,实在太好认了。”

    这说法俞相无还是第一次听。

    她看了秋径一眼,没说更多。只放下自己的断刀,堂而皇之从这些匪徒的手里挑了一把更好的,就打算离开此地。

    秋径跟着起身:“不过,俞姑娘有用其他的样子和我见过面吗?”

    他跟得紧,俞相无一停下,让他险些撞上。

    秋径忙顿住,见俞相无回头,露出个比倒了一地匪徒还匪气的笑,扬着刀懒洋洋威胁道:“再多问把你舌头割了。”

    秋径闭上了嘴。

    他正想替俞相无打起帘子,俞相无直接翘起刀柄掀开走出去。秋径看着几步之外的人伸手用刀打着帘子,立马弯腰跟着。

    秋径一声谢没说出口,俞相无轻眯起眼看向帘子旁的麻袋。

    这麻袋他们进来时就在,安安静静地在帘后,他们都只以为是什么牲畜,现在竟微微动起来,发出几声很清晰的喘气声。

    秋径“啊”了一声:“原来是个人。”

    他朝俞相无一转头,“俞姑娘,我们……”

    俞相无却直接撇开头准备走,留下句:“少管闲事。”

    她话音刚落,手上一轻,秋径已抽走刀将麻袋上的结口斩去了,根本没给她“不管闲事”的机会。

    俞相无拧眉就要夺刀。

    秋径惊诧地偏着头:“燕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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