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春从没像今日这样憋屈过。

    无论是当年从师门偷了秘笈出逃,还是与人斗武被削去半只手臂,他至多是觉得自己狼狈,像这样心里涌着憋闷之气无处泻火,还是第一次体验。

    他被秋径摇摇晃晃地扶起,缚在身后的盘回刀还在作响。视物仍旧模糊,脑子也是一阵昏沉。

    秋径随意挑了张桌椅把他安置下来,在茶棚的炉子旁转了一圈,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没敢给燕知春端一碗看上去干净的水,只能让燕大侠自己慢慢缓。

    燕知春一丝清醒的意识在疲惫的身体里和药性费力纠缠,每突破一点儿就又被拉回去。

    他刚觉得自己稍微清醒了点,举起手想冲秋径和对面的俞相无道谢,举到一半肢体又软了下去,脑子更是沉得想发吐。等他好不容易颠三倒四地把“谢”字说完,日头都偏出好大一寸了。

    俞相无在一边坐了半天,听秋径念天南海北的经,说到“南琴北剑”这一节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我坐这给他当什么听众?燕知春和我又没什么干系。

    她左手扬起刀鞘,拐了两个弯将秋径还拎在手上的刀收了进去。

    这一声刀入鞘打断了秋径正在说的话,他转头看着俞相无,俞姑娘连个眼角没给他留,站起身挑开帘子就要走。秋径仰着上半身,见又来了一伙人,望去是些英姿飒爽的姑娘家们。

    这些姑娘家有说有笑,走来也正好瞧见挑起帘子的俞相无和角度刚好、露出个头的秋径。

    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朝着这边来。

    俞相无以为这些人是要来茶棚歇脚,却听见其中有个姑娘冲她喊了句:“阿径!”

    她竟然一时想不出来这茶棚里有什么人叫“阿径”的,直到手上一松,秋径接过那帘子,握着连皮都没了的扇子,朗声喊了句:“诸位姐姐这便回去了?”

    为首的女子扬起柳眉,佯作生气:“夫人本就是派我们来走过场的,不回去还随你到四处浪荡吗?怎么好久都不来诸芳台,小师妹一直在山上等着你的。”

    她们明显是要赶路的,走到能同秋径大声说话的地方就不再往前。秋径也一手打着帘子,另只手还在摆弄自己的折扇,俞相无让他堵在这,怀疑秋公子是故意占着道,想了想还是拧着眉坐了回去。

    秋径同她们很相熟了,自被他舅舅踹出山门后,有时连乞丐都做不下去,就到桓夫人的诸芳台去撒娇卖乖地打秋风。

    “她只怕是等着我上山做苦力才是真。姐姐们先走吧,等夫人生辰我一定去。”

    秋径同她们寒暄完,携着满身薄薄的冬阳放下帘子,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唔……俞姑娘,咱们方才说到哪了?”

    他本也不用俞相无提醒,只是有个讲故事人都有的通病。

    “江湖里武学之家何其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要说能排到个三流都是很了不起的水平了。真能得旁人称赞一声,尤其用南北地域做称呼,那在一众草莽子里是比皇帝更垂名青史的程度。”

    俞相无左耳进右耳出,略过他那些文绉绉的话,估摸是在说能被人结合“东西南北”地叫,就是可以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

    她心说:这厮七弯八绕一大堆,就是要和我夸“南琴北剑”?

    然后,秋径下一句便叫她愣住了:“不过依我看,现在的‘南琴北剑’,远远不到这个程度,往前放二十年——不,二十五年,若有人听见葬剑山和皓歌郡被这么称,是要叫全家提着臭鸡蛋砸上门的。”

    他不说那些有意把人绕进去的漂亮话时,俞相无竟能静下心听个大半,还有种“此人涵养颇深、如树根深埋几千里唯露一二寸”的错觉。

    想必是前几次照面的废话实在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她一度以为这人只会讲些虚话,没什么真墨水。

    俞相无将刀搁在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秋径微弯着眼,继续道:“不知俞姑娘有没有听过筑山四十六氏,以及南北跪剑?”

    因为俞锋平,俞相无自觉同筑山四十六氏已经算得上是“渊源颇深”,但“南北跪剑”确实闻所未闻。她分毫不露,暗暗琢磨道:“南北跪剑”是怎么个“贵”法?

    秋径不知道她理解错了字,执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这么说吧,把现在的南琴北剑放到二十五年前,他们的名声可能远远比不上‘耗子’,讲得难听些,就是给四十六氏和南北剑提鞋都不配。”

    他用词犀利,完全不在乎是在自己骂自己家。

    “六大高手挤不进三流,秋门也不行……照我外公那个架势,约摸也就是个筑山脚下摆摊的。”

    一般人要讲些什么江湖故事、门派秘辛,披上了“讲”字,大多会不分内外家,都直呼其名。秋径却大大方方地用“我外公”这样的字眼。

    俞相无和他交过手,虽都没用上全力,但对方起码将江湖上流传“能徒手凝冰折剑”的断雪指练得有七分,想必在很多人眼里都多少算是个高手了。

    “要照你这个说法,二十五年前的江湖前辈都得修仙,才能有这样的功夫。”

    秋径“噗嗤”一下笑出声:“俞姑娘说得对,大家都是爹生娘养,个别有些武学奇才也不会短短几十年差这么多,每日都有那么多小孩出生,老天爷就是抓阄,天才的数目只怕也早水漫金山了。”

    “但二十多年前,大家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弯弯绕绕想着用奇技淫巧走捷径。”

    折扇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扇柄转到戮云城的方向点了两下。

    “那时候的人都觉得自家武学就是天下第一,莲雾山上就是真的有能修仙的法宝,他们估计连听一耳朵都懒得听完。他们觉得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最好,不屑去做偷技艺的贼,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练功。”

    他这话俞相无深以为然。

    练武不是等着神仙入梦,讲究契机和努力。有时分明已足够努力,契机没到就如何都突破不了;有时契机来了,但自身功力尚没到能更上一层楼的地步,自然也会停滞不前。

    她爹就是这样。

    虽然教她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自己练功半分不耽误,喝酒吃饭都会把着刀练,自己给他绑个头发的功夫,已能在意识里过完一场酣畅淋漓的刀锋冥想。

    他们这一辈早就没有这样的意志和环境了。

    宋铅算是练得最勤的,但有时也会有一两日都碰不上刀;俞相无他们就更别说了,功夫没有固定的路数,兵器称手就用,大多都在修炼自己的内息。

    现在还能游刃有余地挑一些架,估计也就在天赋上能站住点脚。

    秋径一抖折扇,单薄的扇骨根根露出来:“且习武也讲究风气,侠客么,通常不甘居于人后,但若天下扬名的大山不过两步便迈到山顶,除非是紫微星,否则少有人能自己创出座新的大山来。”

    “俞姑娘应该对这些日子城中之乱有些耳闻吧,远在京城的贵人收拾完自己家的狗,开始对多年离散的州府动手了——”

    他话转得很快:“南北跪剑,曾有传言,其剑势出鞘半寸能逼五步以内的人俯首下跪。京城还没乱的时候,也就是现在皇帝他爷爷那时候,用一纸言辞恳切的诏令,求得南北剑出山,替他收服北边的蛮夷。”

    “南北跪剑合一,顶着铺天的箭羽,双剑能一击劈开千斤重的城门。可惜,这两派英雄走的是‘千古情仇酒一壶’的江湖路,不明白阴私伎俩,也不明白忌惮两个字怎么写,一股脑地把宗门绝学全交了出去。”

    秋径顿住,有束光窜了进来,打在他眼下,俞相无居然看见了一种惋惜,这情绪瞬间将她感染,耳朵都空了一会儿,才又听见她的声音:“……本以为功成身退,谁能想到却让一碗毒酒草草了结了性命。”

    俞相无抬起眼:“江湖上没什么人提过这些。”

    除了秋径,她从没听别人提起过筑山四十六氏和南北跪剑的事。

    宋铅他们被俞锋平救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几岁的年纪,甚至连筑山四十六氏怎么没的都讲不清楚。

    秋径却能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他冲俞相无眨了眨眼睛:“我外公说的,他老人家今年古稀很多年不出门了,逮着小辈便要讲上一通。”

    “筑山四十六氏要倒得更晚些——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不过他们不说。”

    “南北剑灭门以后,有传言这两派的武学秘籍封进了莲雾山,要梧桐玉做钥匙才能开。梧桐玉在传言里满江湖地跑,四十六氏的族长看不下去,把梧桐玉夺下镇在筑山,却以此招来了祸患。”

    “筑山之祸,并非是一两个人的手笔,可以说现在追着梧桐玉的都有份,这些人当时鬼迷心窍找了许多自以为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山倒了,当然什么也不想提起。”

    俞相无一点头——点到一半,“既然你说连现如今的南琴北剑在当年武林里都算不上什么,这三大派何以倒得这么快?”

    秋径收起光秃秃的扇子:“因为英雄们一向朝前看——暗箭难防,你说对吧,燕大侠?”

    另一边,昏昏沉沉的燕知春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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