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的“饕餮会”是近二十年来办得最盛大隆重的。久不管事的州府和江湖各派参与其中,告示早早就贴了出来。黑甲卫和官兵在观海楼几里之外守着。

    “饕餮会”每次要放九九八十一响,因涉及大量的火药,从前就发生过失火,更引起城中百姓慌乱中踩踏而亡。后来观海楼建起,幕后的老板将此处献出,用作烟火燃放。

    观海楼的“千机齿”从巳时就运转起来。

    私兆站在宗政间身后,面前有近百枚半人高的千机齿。他仔细端详了片刻:“公子,有些‘夺械’的手法。”

    宗政间拢袖:“不及万一,充其量是些皮毛功夫。”

    观海楼中有一湖,楼是环湖建起来的。

    说是楼,实则是几十个单独的厢房,以“千机齿”运作吊起,不仅能轻松达到普通建楼无法达到的高度,更能随意移动厢房的位置。

    在这之中,能观赏到烟火不同角度的姿态。因此每到“饕餮会”,也是观海楼的位置最抢手的时候。

    宗政间面色苍白,仍旧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转头冲私兆道:“你吩咐下去,叫黑甲卫再往前一里,决不可放普通百姓进来。”

    他边说着,边慢吞吞往里走。

    里面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了,见宗政间过来,纷纷抱剑行礼。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站在最前边,甩了甩拂尘:“大人来了。”

    宗政间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我来迟了,诸位怎么不先进去?”

    “我等江湖草莽,仗着手里的剑闯出屁大点名声,说白了还是卑贱的泥腿子,怎好和大人这样矜贵的人争先后,自然是要大人先选,我们再挑剩下的。”

    能进来无一不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这些人大多自持甚高,说起场面话那也是往“谦虚”的说,像这样在他们一贯看不起的“朝廷鹰犬”面前贬低自己,实乃奇观。

    秋径看得啧啧称奇。

    他站在樊不添身后,看那位大人脸上始终挂着不动如山的笑。

    这种笑与旁人的笑又有所不同。

    拿秋径自己来说,他也是时时带着笑的,但这笑大多是带着点客气,让与他说话的人都没什么压力,甚至更有亲近的意思。

    这位大人的笑仿佛是倒了特殊的模子,看上去虽然温和有礼,却不自觉有些贵气和威压流露出来,还有叫人不敢轻易窥视和揣度的警告在里面。

    秋径觉得,这大人可能不会接这话茬。

    果不其然,宗政间既不否认“泥腿子”的说辞,也没推脱先选。

    “那我便不客气了。”

    那道士听了,面上十分挂不住,强压着怒气:“当然。大人不若往上走走吧,‘饕餮会’上,自然是高处能观赏到的景象最佳。”

    宗政间却摇着头低低咳了一声,私兆正好接过话:“各位见谅,我家公子畏高畏寒,已同老板说过,挑间不随‘千机齿’动的厢房便是了。”

    在场不少人皆是一愣,有人还想再说恭维的话劝他,葬剑山的队伍里却有人说话了,“那大人便请吧。”

    说话这人很有些威望,他刚出声,蠢蠢欲动的人群就静下来。他又冲其余人打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着道:“樊师弟有病在身,我们便也不去‘千机齿’上的地方凑热闹了。”

    他抚了抚胡子,对宗政间笑道:“不知我们葬剑山有没有这个荣幸,与大人为邻?”

    宗政间还是那张笑脸:“请便。”

    余下的人也没有多挑拣,按着顺序便上了。

    上不了厢房的弟子便都在观海楼外候着,也不会有黑甲卫和官兵把他们赶去几里之外。

    此番来观海楼的门派众多,说是一个门派占一间,但大派一般不讲这个道理。仅葬剑山一门,就占了三间房。他们挑来与宗政间相连的,只有樊不添和秋径两个人。

    “千机齿”开动前,方才说话的长老还想把秋径赶去其他厢房里,秋径两耳一闭,就是不搭理。

    这长老其实也不想秋径搭理他。

    江湖上给这黄口小儿起了个“玉面郎君”的名号,在他看来,简直是徒有其名,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一遇到他们葬剑山的人就看得出与他外公一脉相承。

    秋老头若说是吃了炮仗,这小子就是在软刀罐子里泡过,一出言就堵得他们心火翻涌,偏说话带笑、敬称不落,像是真和长辈们就事论事。

    他不想真惹秋径开口,否则火气没几个时辰下不来。

    只好再叮嘱樊不添,樊不添却早入定,根本不应他,气得他直接拂袖而去。

    秋径顺手把门关上,在“千机齿”运作的声音里,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真是奇也怪哉,戎长老这样的性格,居然心甘情愿听原战谷差遣,只在葬剑山做个二把手。”

    樊不添这才睁开眼,“不许议论长辈,也不许直呼你父亲名讳。”

    秋径“唔”了一声,走过去把窗子打开。

    背后,樊不添的声音响起:“你父亲并非只有‘风流’二字可取,凡事不可妄下定论。”

    秋径转身,看着他师叔挑了下眉:“若他那样的‘风流’都能称之‘可取’,想必其他可取之处,都不敢叫人恭维。”

    樊不添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秋径便又望着底下。

    下湖中立了个平台,烟火就是在上面放的。要是不慎燃起,只需将与平台连接的桥吊起,就不会有什么太大损失,也不会殃及无辜。

    这八十一响烟花,是一批一批送进平台的。送烟花的也是精巧的“千机齿”,而非人力。这些“千机齿”,包括厢房,皆由一种特殊的材料制成,遇火不燃。

    秋径想起他外公说,筑山四十六氏当中有一脉“夺械”,颇通机关之术,曾研制出“飞天”,与这“千机齿”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打算送往洪灾泛滥的州县,做堤坝机关之用。

    但这批图纸和材料还没送出去,筑山就灭门了。

    机关声巨大,他们只看得到引线被点燃,白光高高地升起,在空中绚烂地炸开。一时之间,外头百姓的惊呼声压过了机关运作的声音。

    楼中的人哪怕今天都带着目的来,心神本俱不在这上面,也被吸引过去。

    空中坠下的星火砸进湖里,数十响过后,湖都渐渐沸起来,映着五光十色的烟火,更让人移不开眼。

    秋径倚着窗,突然发觉下一响烟火摆放的位置有些不对。

    那炮仗的出口居然正对着楼体!

    他忙直起身,除他们这两个厢房外,其他厢房都随着“千机齿”在移动。炮仗口对着的地方此刻是空的,但已有厢房正慢慢朝那移动。

    有不少人都发现了问题,但“千机齿”运转起来,厢房里的人出不去,只能高呼老板的姓名,要操纵的人将点引线“千机齿”停下。

    像是计算好了一般,那“千机齿”停下的那一刻恰好将引线点燃。楼里操纵厢房移动的“千机齿”来不及停,朝前移和那道烟火撞了个正着!

    下一瞬,本遇火不燃的厢房顷刻烧了起来,火势甚至有波及周围之相。

    惊呼声此起彼伏,但“千机齿”不知为何仍在继续,所有人皆被困住。

    秋径看着那火烧起来,没有犹豫地跳窗出去。

    樊不添立马要站起来:“阿径,回来!”

    秋径轻飘飘落在一枚正在转动的“千机齿”上,那着火的厢房还在动,他眼一扫,抽出腰间的“秋香”,借着“千机齿”运转的力就踩了过去。

    火势太大,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最近的“千机齿”还有几息才过来,秋径吊在缆绳上,一剑劈开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窗,纵身翻了进去。

    他掩住口鼻,听着自己的头发“噼里啪啦”的烧起来,这间厢房却空空荡荡,只有熊熊烈火、打斗的痕迹和残留的鲜血。

    每间厢房都有人,而“千机齿”一直在运作,几乎每间厢房都能被人看得清楚。

    若已打了一段时间,不可能没人发现。但要趁燃起火再进来,这火势又是在太大了点。

    秋径来不及多想,劈下一块燃着火的桌子腿,将没燃着的一端捉在手里,又朝下一跳,下落时正好有“千机齿”来,他将那桌子腿往齿轮的空隙里一插,暂时把自己稳住。

    “千机齿”动起来的力极大,不一会儿,秋径手里的桌腿就扭成了麻花辫,他执起“秋香”往齿轮边上一弹,把自己荡上去了。

    接着,那木桌腿应声炸开。

    秋径松了一口气,立马又要回去。

    不动的两间厢房之中也传出巨大的声响。

    樊不添一剑就把厢房之间的两堵墙给劈开了。

    两墙之后,宗政间稳稳坐着,手里还有半杯茶。

    樊不添不欲多言,提着剑就冲他而去。

    私兆挡在宗政间身前,他今日没有用朝廷统一的佩刀,手上是把重剑。

    他迎着樊不添,手中利刃出鞘。

    两剑相触,私兆后退两步,正抵在宗政间坐的桌前。

    他明显不敌樊不添,樊不添却在他这招出剑里察觉到了异样。

    樊不添眉头皱起:“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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