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不添虽然嘴上发问,但手里的力半点不松。私兆被他逼得慢慢跪下,紧紧咬着牙不敢后退,觉得自己要被对方一寸一寸压进地里。

    他身后的宗政间依旧气定神闲,替他开口道:“此乃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私兆——给他看看你的腰牌。”

    宗政间刚说完,私兆便让樊不添一击掀开,重重甩在墙边,剑都脱手了,他蜷了一下身子,费力爬起来,口鼻皆是血,还无奈地叫了宗政间一声。

    樊不添只盯着他:“朝廷的人,不会用我们江湖的路数。”

    外面乱成了浆糊,这间厢房却仿佛被樊不添以一己之力镇住了,这三个人安静又惊心动魄地对峙着,好像连响如天雷的“千机齿”之声都能隔绝。

    宗政间掏出帕子,在私兆身边蹲下,捂住他的口鼻。

    然后状似漫不经心朝樊不添道:“樊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是臣民进献的东西,朝廷为什么用不得?”

    他说着,含笑看了樊不添一眼。

    樊不添满心的“陈年旧伤”全被他这意味深长的一眼勾了出来,长久不沸的心火在刹那间燃到了嗓子眼。

    他抿着唇,难堪、痛惜、还有不知对谁而去的憎恨尽数倾入“满月”之中,手起剑落,尖锐的溪鸣几乎可以压过“千机齿”、几乎让人生出置身浪涛里的错觉。

    私兆瞳孔一缩,揽住宗政间的肩头朝旁边躲去,还是被剑气波及,五脏六腑上像砸了座大山下来。他扣住宗政间的五指,侧头呕了口血。

    宗政间被他抱着,头发丝没掉一根,身体却也在这番震荡中倍感不适。

    他扯起自己狐裘的一边掩住私兆,喘着气道:“樊先生年少时就有‘一剑之上再无人’的盛名,何苦守着已经被蚁啃噬得只剩副空壳子的堤?”

    听宗政间这样形容,樊不添握着剑的手都发抖起来,他双目赤红,灰白的发有几缕挣脱脑后发带的束缚,眼角眉心俱是深纹。

    布衣、旧剑、还有他的年岁。

    这一刻,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好像能突破他给别人留下所有身份、个性的印象,徒留“英雄末路”四个字。

    樊不添咬着牙:“朝廷、朝廷负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远处,秋径踩在“千机齿”上。火将他过来的路烧断了,他握着“秋香”周旋,高高喊了樊不添一声。

    樊不添被这声“师叔”从旧日里叫醒,他往后退了半步,再去看宗政间,才反应过来,这段话是对方有意的挑衅和试探。

    他举起剑,眼里的沉痛平息下来。

    私兆已根本拿不起剑了,他半只手掌沾着血,却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他伸手盖住宗政间双眼,在宗政间苍白的脸侧留下几道血痕,随后弓起背挡在宗政间身前。

    “铿——”

    一道破门声后,铺天盖地的锋利剑气被人一刀死死挡住。

    轻飘的刀影尚未到发力的后段就被剑气吞噬,持刀人只好调动浑厚的内息,抵剑而上。

    剑迟迟不落下,私兆向后看,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握着刀在于樊不添相抗。

    宗政间扶着私兆的手:“怎么才来?”

    俞相无看着对方手里的剑一点点嵌入自己的刀中,这刀居然就要安静又不容反抗地慢慢被剑剁掉一截,她支起所有的力翻动手腕,牢牢裹住剑气,接着刀向前一推,脚步朝侧边一旋——

    “轰!”

    这厢房的另一面墙应声而倒。

    俞相无手里的刀也被削去一角,她半跪着起身,吐出一口血,用衣袖随意擦了一下,才有功夫回宗政间的话:“又算计我——你这算盘珠子实在敲得太响,让我刚好赶上时辰。”

    她衣上有不少血迹,还有被火噬过的痕迹。

    宗政间朝门边一看,“只有你一个?”

    俞相无回头瞪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宗政间一拂袖,“那你拖住他,我和私兆先走。”

    那边,樊不添一眯眼,手腕一动,雪白的剑芒已近在眼前。

    俞相无扑上去,有血从鼻子里渗出:“你还有没有……”

    “良心”两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沉入水中,看似平静却汹涌的暗流从下往上,压得她胸腔几要炸开,死死扼住她的喉咙,让她不能发声也不能呼吸。

    然后再往上走,像是想直接将她的头颅都掀开。

    她费力挤出一个字:“走——”

    和樊不添手里的剑比起来,当日俞相无在城中截杀章平时吃到的那点招,简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她耳边嗡鸣一声,好似烟火上空,噼里啪啦一阵响。听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现在七窍里可能只有眼睛还没出血。

    俞相无舌尖死死抵住牙齿,有一股力延四肢百骸展开,带着许久不露的疯劲,撬开她的经脉,由椎骨向上走。她竟然在这片“水”里撑着膝盖站起来。

    一道干脆的断刀响,俞相无险些被掀到窗外去,她靠着墙,眼前一阵阵发黑,断开的刀片正插在她手腕旁,尾巴还在颤动着。

    而手里原先还算完整的刀,已经只剩一半长了。

    她苦笑一下,心想这些年一门心思全在怎么报仇上,即使偶尔遇上不敌的人,也都能顺利脱身。因此功夫不怎么练,三流的伎俩学了不少,此刻都无异于蜉蝣撼树。

    俞相无顶着模糊的视线支着刀站起,厢房只有她与樊不添两人。

    樊不添本要追出去,喉间忽涌上腥甜的气息

    他脚步一滞,深吸一口气压下,漏了一声轻咳出来。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样貌他从没见过,眼睛却有一种熟悉感。

    这小辈的刀招笨拙,乍一看有许多名家的影子,却又都没落到实处上,只能凭借深厚的内力硬抗。

    他此刻内息不稳,短时间内不宜再动手。

    樊不添撤下剑:“你是哪一家的小辈?分明天资卓绝,不好好练武,偏给朝廷当狗?”

    俞相无听他的话,嘴边绕了一大圈要说的话,最后只挤出“要你管”。

    他们两人,一人伤得视物尚不清晰,一人沉疴复发暗自调息,这房内竟诡异地消停下来。

    外面,几十个厢房已被大火殃及了一半。“千机齿”莫名失控,在火海里兀自运转着。

    其中有个厢房燃着火被“千机齿”送到最高处,里面的人全都顺着窗跳下,运气好或是功夫到家的,还在其余的“千机齿”和缆绳上周旋。

    运气不好的,便落进“千机齿”里被绞死。

    秋径见那厢房摇摇欲坠,他朝楼外一看,若“千机齿”再把这一节往前送,厢房必定会脱出楼外。而那底下一大批未入厢房的门派弟子整整齐齐站着。

    周遭近百枚“千机齿”,运作复杂。

    他又向上攀,打算找离那厢房最近的一枚“千机齿”试试。

    这时,一着灰衫的人掠到他身边,手里捉着两把剑。

    灰衫人手腕一翻,脚往下掉,手却执着剑勾住了这条绳,接着朝剑两端送力,人便朝着即将过来的一枚“千机齿”滑去。

    在靠近这枚“千机齿”时,他举起手里另一把剑,脱出剑鞘,剑尖从侧边刺入“千机齿”。

    灰衫人刺的角度恰如其分,此时“千机齿”内数个齿轮一一对齐。他再一施力,这枚“千机齿”已停止不动。同时,机械运作的声响骤然停下,楼内所有“千机齿”都停了下来。

    秋径心想,此人必定极精此道。

    上面那间“浴火”的厢房也堪堪停住,摇晃几下,坠向湖里。

    他还没松口气,一道伴着溪鸣的剑响传来,是正对着那灰衫人的。

    秋径踩着缆绳几步过去,脚向下一松,伸手拽住了那灰衫人撬在缆绳上剑的另一端,手里一使巧劲,将自己转到前边挡住这灰衫人。

    他聚起内息,“秋香”霎时间撑直,剑身上全是未被凝成实质的霜雪之气。秋径再念“犯舟剑”第三式,手里的剑转到最快,直接将袭来的剑气化雪斩断。

    秋径在缆绳上重重晃了一下。

    对面,出剑的正是戎长老。

    秋径立马明白了大半今天这场“鸿门宴”的安排。

    想必引火和破坏“千机齿”这样的主意也是这些门派自己出的。

    来戮云城的这位大人身边守卫森严,他们没法做到简单的刺杀。城内训练有素的黑甲卫也让他们突然害怕担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于是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反正“饕餮会”大半黑甲卫都要在城内维持秩序,肯定不能马上顾到观海楼这。

    秋径觉得这些人的脑仁加在一起,估计还没一颗核桃重,脑子里的水可能比底下这片湖还多。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法他见多了,没见过自己游进瓮里和鳖捉迷藏的。

    戎长老被他拦下,气得吹胡子瞪眼。

    灰衫人却出声:“赶快离开这,这片‘飞天’要散了。”

    秋径一愣,弯起“秋香”勾住缆绳,一跃而上。

    灰衫人也翻到缆绳上,朝俞相无和樊不添所在的那间厢房去,秋径便紧随其后。

    俞相无靠在窗边,待眼前的黑斑慢慢下去。窗边有两道影子过来,她下意识地举起断刀,被人轻轻握住手腕。

    峥言来不及多讲,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倒下:“快趴下!”

    在他后一步的秋径忙将樊不添扑倒。

    身后,近百枚“千机齿”接连落下,数间厢房蕴着巨大的火光爆炸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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