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戮云城飘起了小雪,将满城的狼藉薄薄遮住了一层。

    俞相无穿着青色单衣,头发难得没高高束起,只用发带扎住,耷拉在肩上。她握着刀,见还在下雪,顺手拿了一把伞才出客栈。

    没走两步,十来个葬剑山的弟子就迎面和她遇上。

    这些弟子相互望了一眼,纷纷停下步子,冲她抱剑行礼:“宋姑娘好。”

    俞相无没说话,执刀回了一礼。

    其中有个弟子先开口道:“宋姑娘是要去寻兄长吗?峥言兄被我们秋师兄拉去吃茶了,就在前边的茶楼里。”

    这弟子说着,回身遥遥一指,接着又冲俞相无道:“外街上是州府的人守着,还不许我们出这一片,姑娘若要逛逛,千万别走出去。”

    说完,见俞相无带着些笑点头,便领着其他弟子回了客栈。

    俞相无撑着伞,慢慢朝那弟子指给她的“临江仙”去。

    半个月前的“饕餮会”突发意外,本是九九八十一响的烟火,放到第九响就熄了声。戮云城内的百姓直到亲眼看见观海楼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在黑甲卫一直守在外面,百姓虽然惊慌,但没发生什么大的伤亡。观海楼当中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各门派几乎都伤亡过半。

    俞相无他们是被守在观海楼外的葬剑山弟子刨出来的。

    后来的弟子不知前因后果,又有不少人见到峥言调停“千机齿”的动作,于是把他们二人当做仗义出手的刀客,一起救了出来,安置在葬剑山定下的客栈中。

    俞相无踩着被雪浸湿的青砖,外街上黑甲卫纵马声透过青砖在她脚底发震。

    被请去“鸿门宴”的大人安然无恙地出去后,就把戮云城按各门派所在的地方划分,每一块都调动黑甲卫来守,不许里面的江湖人出去。

    扬言要找到当日在观海楼作祟的小人,而已经失去和州府叫板能力的各大门派只能在里面安分守己。

    俞相无摸摸自己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胸腔,心道,早知当初,应该让宗政间吃点苦头再出去。

    “临江仙”几步之外,她轻轻将伞撑得更高。

    二楼的栏杆边,一角垂落下来的青衫进入伞下人的眼里,然后是对方搭在栏杆上的手,手上有杯冒着热气的茶,再往上,是对方刻意倾下的身子,以及一张悠闲的笑脸。

    秋径居高临下,他狭长的眼正弯着,里面蓄着比天气不知暖多少的光,“宋姑娘,上来喝杯茶吗?”

    俞相无听他十分自然地改口,一挑眉,压下伞,脚步就快起来,要朝二楼去。

    观海楼已倒,从“临江仙”的二楼望去,居然也觉得可以把大半个戮云城收进眼底。

    秋径早给俞相无沏好了一杯茶,俞相无踏上二楼时,那杯茶正放在秋径的对面。

    她朝四下看去,冲秋径歪了下头:我七哥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遮掉那道疤的缘故,让秋径有种不容易得她一回好脸色的感觉。他不自觉弯了唇,腰间的折扇被他换成了一管骨笛。

    秋径屈起手指敲了敲骨笛,“峥言兄说有事要办,茶没喝就走了。”

    俞相无在他对首坐下,“饕餮会”那日,宋铅他们先捆了人走,现在和他们不在一处。

    她正思索,峥言是不是想办法出去找他们了。

    眼前的茶就又被人往前推了一些,俞相无抬头,秋径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道:“非也,峥言兄说身边有个不肯喝药的妹妹,要去找找街上有没有卖糖的。”

    俞相无听了,立马把脸上那点温和收了起来,带来的刀正横在桌上,她冲刀鞘尖一推掌,刀出鞘几分,滑出去的刀柄被秋径用骨笛挡住。

    秋径一手举起来,“诶——此番闲日,可不兴动手。”

    他一转骨笛,把刀推回鞘中。

    俞相无手掌依旧抵着刀,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径,这一下的重点落在前边的“非也”二字上。

    秋径略一点头:“俞姑娘的意思是,知道的太多要被割舌头?”

    他忆起上次茶棚外俞相无随口威胁他的话,有模有样地照搬。随后察觉到俞相无的眼神落在他脖子上,又一下移走,不由伸手一摸脖子。

    秋径道:“我顺口一说,俞姑娘这一眼也忒吓人——此处没什么人,俞姑娘开口也无妨。”

    说起这,俞相无看他的眼神更加不善。

    他们到客栈养伤后,就有人问及姓名来处。

    秋径不想俞相无暴露身份,顶着樊不添犹疑的眼神,张口就是:“我同这二位曾有过几面之缘,他们兄妹的身世,说来凄苦……”

    然后眼也不眨编了一大段瞎话,还把俞相无说成是个自小讲不了话的哑巴。俞相无无法,只能配合着做戏,装了大半个月的哑巴。

    她想到这茬,就觉得秋径的项上人头还是留得久了些。

    秋径触及她的眼神,大叫冤枉:“我若不这么说,俞姑娘被他们认出来怎么办?”

    俞相无顿了顿,慢慢看他一眼,身上那点少有的懒散骤然褪下,又坐直身子,像是种正经讲话前的仪式:“秋径,你想要梧桐玉吗?”

    她盯着秋径:“梧桐玉碎了,我给不了你。”

    秋径听了,笑容也渐渐收起来。

    他朝外看了一眼,雪下大了些,耳边有冬日的风呼啸过。秋径端起茶品了一口,才道:“怎么,俞姑娘以为,在下的所为都是为了梧桐玉吗?”

    他同样看着俞相无,一字一顿回道:“梧桐玉碎了,我亲眼所见。”

    眼前的茶雾慢慢融在寒意里,俞相无想起秋径那日在茶棚里对燕知春说的话,秋径看她垂着眸,主动开了口:“俞姑娘,你兄长,应该出身筑山四十六氏的‘夺械’,我说的不错吧?”

    俞相无的掌心往刀上推,“知道的太多,会被割脑袋,我也不开玩笑。”

    秋径与她见过几回面,知道她若真要动手,必然不会听他废话,于是放松地又换了杯茶。

    “我猜的,现在看来是猜对了。”

    “他在观海楼出手时,能在近百枚‘千机齿’找到主千机,我便有所猜测。后来,他提醒我时,说的是‘这片飞天要散了’。”

    秋径将换好的茶推到俞相无面前,“‘飞天’的叫法,是夺械一脉自己取的,尚没传开,筑山就灭了门。观海楼在戮云城数年,千机齿的存在无人不知,却几乎没人会提起‘飞天’。”

    他的眼睛又悠悠转到外头:“我外公和我讲起时曾经说过,筑山之祸来得太快,只有十来个幼童逃了出去,其余的人无一幸免。”

    “这么算的话,就猜出来了。”

    秋径伸着杯子和俞相无碰了一下:“只是不知道,俞姑娘是筑山哪一脉的?”

    筑山四十六氏大多精通机关、制物之术,他还没想到哪一条和俞相无对得上。

    俞相无喝了口茶:“我不是。”

    秋径掀了下眼皮,不置可否。

    俞相无又道:“筑山的事过去二十多年了,这其中难道与秋公子有什么渊源?”

    她这么说,心里却觉得不可能。

    秋径不过和她一般岁数,出身家世清楚明了,能有什么渊源。

    秋径冲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有。”

    “筑山四十六氏绝技颇多,要是真能还原一二,岂非是件造福江湖的事?在下不过闲人一个,平常做的善事只能算举手之劳,当然也想干点大事。”

    俞相无听他一句“有”,正竖起耳朵,又被他这番正经的话绕进去,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估计又是在扯淡。

    她一摆刀,被秋径握着骨笛压了下来:“——此乃其一。”

    秋径含着点笑:“其二么,筑山出事的时候我虽还没出生,但它波及出的一件祸事可与我有关。”

    俞相无心里一动,就听秋径道:“这件祸事出来的时候,我已有几岁。我一个至亲在这场祸事里丧生,所以我想找到一些当年的人,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一如平常,眉宇却有缅怀之色。

    俞相无想,他口里的这场祸事,多半是与她父亲相关的。

    俞相无捧着茶:“你没问过其他人吗?”

    秋径将自己胸前的发拂到身后:“我的其他长辈?”

    “他们的说辞,不是出自自己的猜测,就是模棱两可的复述。既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去查。”

    秋径伸手,帮俞相无把刀摆正,将自己手里的骨笛放在刀旁,又空出手去沏茶。

    “俞姑娘的兄长识得‘飞天’,观海楼之上,又肯不顾危险出手破局。因而我相信,我为俞姑娘遮掩,不会是引狼入室。我也愿意为了我自己的目的这么做。”

    外头,缱绻的飞雪纠缠着浅浅的阳光,细细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秋径看着俞相无笑起来,扬开眉眼,眼眸中的光仿佛把春日都提前荡漾来了,眼角都泛着坚定的光,让人很难去想他是在做戏。

    他推了第三杯茶到俞相无手边,说:“所以俞姑娘,我是为你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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