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撞进他眼底似雪霁后的浅光,她捧起茶,什么也没说。

    两人就着眼前的细雪,安静地喝起茶。

    底下的街道慢慢热闹起来,摊贩的叫卖声传上来。

    俞相无一回身放下茶,就感觉有东西在扒拉她的衣袖。

    她看过去,秋径用骨笛在她的衣袖上绕了几圈。见她回头,秋径冲她眨了眨眼:“俞姑娘,下去逛逛吧。”

    秋径没等她点头,一把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刀,拉着她的衣袖就往下奔。

    俞相无被他拉着衣袖,下意识伸手,正好捉住他攥在手里的骨笛。

    她皱着眉就要开口,楼梯间有小二端着热茶经过,见他们下去,笑吟吟地对他们打招呼:“两位客官走好啊。”

    俞相无闭了嘴,继续做哑巴。

    雪没有停,但日头大了很多,晒在人身上竟有点暖和。

    秋径带着俞相无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停下,小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簪子。

    秋径道:“宋姑娘,挑挑?”

    俞相无只扫了一下,便觉得眼花。

    她摇头,意思很明显:不。

    秋径被她拒绝也不恼,自己兴致勃勃地挑起来。

    俞相无抱剑在一旁等着,顺带找找峥言的人。

    几步外的小巷后传来一阵喧哗声,路过巷口的行人纷纷避让。俞相无一眯眼,正想过去看看,秋径就从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宋姑娘,这个如何?”

    俞相无的注意力一下被他吸引。

    他手上举着个颜色素净的流苏簪,坠下的流苏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俞相无蹙眉打量着这枚簪子,又打量了秋径一眼。

    对方今日随意地用玉簪挽着发,玉簪在他脑后露出一角,与他衣衫的颜色相衬。

    俞相无将他手里的流苏簪代入,实在想不出秋径戴这枚簪子的模样。且他们平日里动武的时候多,带着这样繁琐的簪子并不方便。

    她朝秋径瞥了下眼:不如何。

    秋径塌了一半的肩,又回头去挑。

    他放下流苏簪,又看见一枚颇合心意、看上去也很衬俞相无的。余光里看见俞相无还站在一边,便要去拉她衣袖,后领却一下被人拽起。

    秋径朝旁边踉跄几步,险些栽进俞相无怀里。

    他方才站的地方此时躺了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正捂着胸口□□。这人方才摔过来,连这摊都被砸得摇晃了几下。

    摊主显然见多了这样的事,几步从摊后绕过来,夺下秋径刚看中的簪子:“这位公子,小人先告退一步,若是有缘,肯定还能做上公子的生意!”

    然后推着摊子就溜了。

    秋径站直身后,连摊主的影子都不见。他转着骨笛感叹了一句:“高手在民间呐。”

    随后才去看刚从地上勉强爬起的人。

    这人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穿着一身天蓝色道袍。此刻形容狼狈,帽子都歪了,衣裳上也尽是血迹和脚印。

    秋径的笑容收了点,他转向朝这逼近的几人,仔细打量片刻,笑着开了口:“这不是‘无心斋’的几位英雄吗,不知出了什么事,要如此针对这位小友。”

    “无心斋”几人本提刀弄棍、凶神恶煞,一见他都纷纷变了脸。这几人面面相觑,推了其中一个人上前:“秋公子见谅,是、是这小贼偷了我们东西,本想教训他一顿,没想到冲撞到了秋公子。”

    秋径一挑眉,身边穿道袍的小友就道:“我才没偷你们东西!分明是你们,趁我们师父、趁他……来欺辱我们!”

    这小孩边说边抹眼泪。

    “秋公子别听这小孩胡说!我们……”

    这几人扬起刀就反驳,被秋径伸手轻轻压下。

    他一手握着骨笛,“何必如此,不过一件小事而已。”

    俞相无抱刀在一边,心想这位“玉面郎君”会怎么管这件事。按秋径的为人,想必是不会动手的,估计会顺着这些人“偷东西”的说法出一笔银子了事。

    “既然两边各执一词,不妨由在下代劳,多走几步到外面,把守在外面的官爷叫进来做主吧。”

    他话落,俞相无侧目过去。

    秋径微朝前倾身,好像只是讲了一个折中的提议,无心斋的人和这小孩却都变了脸色。

    无心斋几人先摆手:“不……这怎么好劳烦秋公子?”

    秋径拨弄了几下骨笛上的穗子,“不麻烦。如今州府不许咱们私下斗殴,若几位英雄一定要私了,把外面的人招惹进来,大家都是要遭殃的。”

    他语调平常,还带着些关心的意味。

    俞相无看了那小孩一眼,他心虚地撇开脸,再没像刚才那么振振有词地喊冤。

    无心斋的人犹豫几下,还是收了刀:“既然秋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给大家惹麻烦。”

    他们冲秋径抱拳,走前狠狠瞪了那小孩一眼。

    秋径握着骨笛回了一礼,又拍拍那小孩的肩头,“回去吧。”

    这小孩便也用衣袖把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都抹干净,然后有模有样对秋径躬身:“谢秋公子。”

    秋径捏着骨笛在指尖转了两圈,一边的眉头轻轻抽了一下,转头冲俞相无道:“宋姑娘,方才那老板跑了,我们……”

    随后注意到俞相无看他的神色,不由松了脸,露出个货真价实的笑来:“姑娘何以这样看着我?”

    周遭有人走过,俞相无装着哑巴,她压下自己的眼睑,眯着眼对秋径笑了一下。

    秋径:“唔,我懂了。”

    他走上前和俞相无并肩,随意挑了个方向,就在街上逛起来。

    “原来我在姑娘心里一直是个冤大头的样子。”

    “秋某长到现在的年岁,没一个长辈见了我,不说我长的是个聪明相,怎么和姑娘不过见了几面,姑娘就这样想我,让我实在伤心。”

    秋径故作难受的话没说完,腰就让刀柄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俞姑娘的眼刀轻飘飘杀过来,秋径的眼弯得更深了。

    “姑娘是想问,我是否是看出那小孩骗我,才没偏心地出手帮他?”

    俞相无点头。

    “我没看出他们究竟谁说了假话、说了什么假话。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人永远都会向着自己说话,有心也好,无意也好,都不可避免。”

    他说着,俞相无抬了抬下巴,还偏了下头。

    秋径一笑,又道:“人虽同活于世上,却各有各的活法,怎么能够强求每个人只说实话、做好事呢,若真是这样,老天爷就该给所有人投一样的胎,这样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朝俞相无侧着肩膀,“所以,我要做好事,既不能挑人,也不能强求人家向善,更不该讲些之乎者也、冠冕堂皇的话,不然都不算在帮人,而是在炫耀身份。”

    光与风掠过他的睫羽,像在他狭长的眼角亲了一下,俞相无从侧面望他,好像突然看见了之前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江湖气,让他从一个高坐云端的贵公子跌下来,成了有血有肉的侠客。

    眼前这个人突然从当日连翘阁上、给她留下不管前因后果、孤身犯险救人的印象里跳出来,好像所有的历练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历练”罢了。

    但还是很傻。

    俞相无想。

    她握着刀,在秋径的骨笛上敲了几下,又朝前面指了指。

    秋径皱着眉琢磨了半天:“姑娘的意思是……”

    他还没思索出什么名堂,面前的一个拐口,刀兵声刚息,负伤的人放着狠话,三三两两彼此搀扶着走出来。

    秋径停住脚,想给他们让道,身后一只黑羽箭从他耳边擦过,将当中高高举刀的人射杀。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黑甲卫一抽铁刀就要动手。

    “铿——”

    骨笛抵在刀刃上,秋径收了力,任由对方把刀慢慢压下来。

    见黑甲卫来,里面的人立马慌慌张张地往巷子里退,显然是斗殴时抱着侥幸,以为快点完事不被发现就行。

    秋径看了他们一眼,回头冲黑甲卫笑道:“官爷,我们这是自家兄弟闹着玩,闲来无事比划比划罢了,别动气啊。”

    这些人忙附和秋径的话,脸上全带着讨好的笑。

    这黑甲卫蒙着铁面具,眼睛一横,刀顺着骨笛刮下去,就要往秋径的手臂上削。

    秋径嘴角一沉,刚后退半步——

    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响起,从秋径发后划过,带着几分实实在在的力气打在黑甲卫的铁刀上,让黑甲卫座下的马都焦躁地退了几步。

    秋径收回手,发全散了下来,玉簪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拐口太窄,俞相无又站在他身侧,出刀时只好从他后脑划过,将他头发都割下来几缕。

    为首的黑甲卫勒马还要向前,后头的人却拉住他耳语几句,待他再转过头时,便举手扬声道:“收缴兵器!”

    秋径松了一口气,从俞相无手里拿过刀,主动递到了黑甲卫手里。

    他拾起玉簪塞到自己衣袖里,又看了看俞相无空空荡荡的两手,便道:“多谢姑娘出手,待这一片肯放我们出去了,我赔姑娘一把刀。”

    俞相无却没点头,给了他一个眼神,与当日在茶棚里叫他“少管闲事”时一样的眼神,扭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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