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后门,私兆抱刀等着。

    前方有一女子纵马来,头上戴着帷帽。

    私兆一扫她腰间,是柄雕着钩蛇的九节鞭。

    他朝前走两步,对方恰好在他面前勒马跳下来。

    私兆抱拳,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

    “俞姑娘,这是我家公子让我转交给俞姑娘的,有这块令牌,可过任意关口,至多能走十五人。”

    俞相无接过令牌就翻身上马。

    私兆又冲她道:“俞姑娘,我家公子说,再往南去,一路都有变动,叫姑娘小心。”

    俞相无想到这几个月来戮云城的变动,那些已不敢再佩剑的江湖人,伸手挑开帷帽看着私兆,“也让你家公子小心,突然袭击只能做一回。”

    私兆一笑,目送她离开,几乎看不见人影后才转身回州府。

    俞相无并没直接出城,她在一处隐秘的地方拴好马,拐了几个胡同,走进一间小屋。

    峥言替她开了门,其余人也都在。

    俞相无先开口:“药铺都打点好了吗?”

    花角今日穿得低调:“都安排妥当了,周围人只当老板又四处云游采药去了。”

    俞相无一点头,处理好最后一个旧人,他们就会离开这里了。

    她走进内间,里面有个穿天蓝色道袍的人被五花大绑着。

    他形容邋遢狼狈,灰发和胡子多日不打理,此刻就像杂草一般。眼眶深深陷进去,担惊受怕多日,一点精神气都提不起来了。因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被关在这里近半个月,一天一顿饭,捉他来的人甚至连看守他的功夫都没有。

    此刻一下挤来这么多人,他心里的恐惧达到顶峰。

    俞相无一把拿下自己的帷帽,脸上那道疤将此人吓得朝后一耸。

    她笑了一下,把此人嘴里的东西扯下来。

    “无尘道长,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无尘道长先是急急喘着气,咳了好半天,涎水流了一下巴。

    “俞……俞相无,你要做什么!”

    俞相无抽出匕首,诚实又简短道:“杀你。”

    无尘道长蹬着腿,挤着身后的杂草想抵住墙。

    “我……我微澜观不会放过你的!”

    “观海楼那日江湖同道都在,想必都在找我,你若杀了我比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困在此处十来日,外面变得翻天覆地却一点都不知道。

    俞相无低头看着他。

    “唔,可惜,无尘道长不在后,微澜观已经被其他门派吞并了。”

    她想起那个被人当街殴打的孩子,冲无尘道长恶意挑了下眉。

    无尘道长被她一句话砸得晕头转向。

    他一面不得不去想俞相无说这话的可能性,一面又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生机,决不能露怯。

    “俞相无,是谁在你这买了我的命!”

    他颤声吼了一句。

    俞相无不免有些不耐。

    她想,西告子不愧是能在人人喊打的名声里,都安安稳稳活这么多年下来的人。

    小人有自己的敏锐和机警。

    否则也不会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去找他干什么。

    俞相无懒得再废话,她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

    “无尘道长,我脸上这道疤拜你所赐,你记得吗?”

    无尘道长赤着眸子,“胡言乱语!贫道从前根本没同你打过交道!你这道疤——”

    他说到一半,想被人掐住脖子不能再叫嗓的公鸡,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俞相无垂下腕,匕首尖在地上一下一下刮着。

    “看来你还是能想起来的。”

    然后她抬头看了无尘道长一眼。

    无尘道长差点被她这一眼吓得尖叫出声。

    他忍得浑身都在发抖。

    俞相无继续:“葬剑山的首徒章平你还记得吧,他就是我杀的。”

    她朝前挪了一点:“不过我没什么话要问他,所以动手很快,至于你——”

    俞相无露出白牙笑了下。

    “你死得能不能痛快,全看我问你的事你怎么答了。”

    无尘道长抖着声音,“你、俞……我分明、我把俞锋平的女儿杀了,你怎么能……”

    俞相无当初跑回去找花角落下的流云簪,就是被这位无尘道长在脸上划了一下,又被捅了一剑扔进尸堆里。

    他以为自己把俞相无杀了,便四处宣扬,因而这些年江湖上有人找筑山四十六氏的遗孤,却从没人追杀俞锋平的掌上明珠。

    因为她“死”了。

    俞相无一下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咙。

    “没死透,被人挖出来了。”

    无尘道长自星凉都以后,做了一派之长这样久,骤然遇见旧人,心智仿佛也被一下拉回了十五年前,半点伪装和从容都维系不住。

    “饶了我、饶了我!”

    俞相无用匕首推开他散在面容上的乱发。

    “说点有用的——你们当初,是怎么处理我父亲的尸首的?”

    无尘道长好像一下被她这个问题定住了,他凝在眼里的红血丝变成泪,伴着恐惧往下掉。

    他哽了两下,想伸手去拽俞相无。

    “我不、不知道……”

    俞相无握着匕首的手一用力,穿透他的左掌,牢牢插在地上。

    无尘道长仰头痛叫,另一只手挣扎间向前,被宋铅一脚踩住。

    他觉得自己连气都不会喘了,痛苦从手掌蔓延全身。

    俞相无松开匕首:“我先前找过的故人都说,你是处理后事的人。”

    “这些人不像我们兄妹几人都与你有仇,想必说的是真话。”

    她道:“您痛快点,就受不了这么多苦了。”

    无尘道长颓然倒下,他下巴支在地上,一只眼盯着自己被钉住的手掌。

    他又喘了一口气:“我不敢,乱动他。”

    血从手掌处慢慢渗到他眼前。

    “星凉都灭后,我、日夜愧疚,将他尸首火化了,埋在旧都山碑下。”

    俞相无凉凉笑起来:“你是愧疚,还是害怕他爬起来找你?”

    无尘道长却被她这话一下激怒,他奋力想挣脱宋铅的压制。

    “俞相无!”

    他抬起的半张脸上混着灰尘和血。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你父亲!”

    他嘶声力竭,义正言辞得像在指责一个恕无可恕的死囚。

    可能是十五年,也可能是在见到俞相无这短短一刻钟时间,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完美又可怜的借口。

    无尘道长边哭边笑,语无伦次地大喊,但谁都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俞相无伸手制住他的下颔,逼他直视自己。

    “你这话问得好。”

    “那我问你,你对得起我父亲吗?”

    屋内油灯的光昏暗,她这道疤映在无尘道长朦胧的眼里,简直是见了活阎王。

    无尘道长一瞬间后退的动作几乎把自己整个手掌割穿,他顾不上疼痛,“俞锋平对我不过一饭之恩,我凭什么要对得起他?”

    他激动得胡子都抖动起来。

    “凭什么!”

    “他只给了我一口饭吃罢了!”

    他身后宋铅一用劲,将他掌骨踩得咯吱作响。

    无尘道长却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我天生得活这么长,若没有俞锋平,也会有其他人救我!俞锋平要是不救我,我更能名正言顺去讨伐他!”

    他被踩碎的五指扭曲得不成样子,还有力气劈头盖脸地指责俞相无:“这么多人、我最恨你父亲!”

    无尘道长费力支起自己上身,脖子被自己伸长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长度,像是要用命把俞相无骂进地狱里。

    但这样的话俞相无不知听过多少,早不能被激怒了。

    她拔起地上的匕首,看见那只手掌剧烈抖起来。

    “你比西告子聪明些,他死前只知道求我,你死前还能痛痛快快地骂我一场。”

    俞相无低头,眸子里烧起来的光惊心动魄地亮。

    “你可以下地府去教教他,说不准下辈子还会死在我手上。”

    言罢,手起刀落。

    宋铅把脚移开,脚边的无尘道长仍瞪着双眼,他死前的话好像全出自事实,眼里只有仇恨和不甘。

    他们不再看无尘道长一眼,走去外边。

    峥言道:“现下知道了俞叔的所在,可要先回去?”

    十五年来,他们没有回星凉都看过一眼。

    一则宋铅几人的踪迹始终有人追查,另一则旧都虽在,唯一的亲人却不知葬身何处,回去也只是对着空城话悲凉罢了。

    他们都看着俞相无,想要她自己决定。

    俞相无摩挲着私兆给自己的通关令牌,想到私兆转达宗政间的话。

    她抬起头,“十五年都等了,不急在一时,先把要做的事做完再回去。”

    宗政间是朝廷的人,在戮云城所为,显然朝廷收复各地志在必得。

    虽然第一桩过后,其余州府都有所准备,但俞相无心里却觉得,没什么人能玩过宗政间。要是现在不动手,以后就没那么容易动手了。

    他们收拾了无尘道长的尸首,用麻袋套好,准备一会儿出城时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深夜,他们几人策马出城。

    出城之时途径莲雾山下,山下还有人在搭火守着。

    这些人大半是“饕餮会”之前就没入城的,半月来不管城里发生了什么,都始终在这守着。

    未免节外生枝,俞相无藏紧了腰间的“丑玉”,与另外几人不做半点停留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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