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夜半岗。

    俞相无怀里抱着一坛酒,正目视前方,手上小心翼翼地拔塞子。

    花角挡在她身前,突然转了个身。

    “……放下,六哥过来了。”

    他轻声把字咬出来,若无其事地用自己的衣袖擦酒坛。

    俞相无把酒坛推回去,盘腿靠在木架子上看天。

    宋铅走过来,先把架子上的酒坛点了一遍,才放心地又绕到别处。

    花角松了一口气,背靠俞相无盘腿坐下。

    “你还是死了贼心吧。”

    宋铅管他们太严,尤其不准俞相无喝酒,要是被发现了,花角都得一起跟着吃排头。

    俞相无脸贴在酒坛上,觉得自己都快馋疯了。

    花角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起来。

    “你还是别待在这儿了,四下逛逛去吧。”

    否则看着酒就想偷喝。

    俞相无把自己头发从他手里拽出来,随便找了个方向走。

    此处是皓歌郡外的夜半岗,每年二月十六有一场集会在此处举行,大多是买卖些稀奇古怪却不值钱的玩意。

    在此处做买卖,客官不会过分深究东西的真假和价值。

    俞相无他们便运了一批酒,想叫高点价卖出去。

    酒在这儿摆了几个时辰,卖是卖出去不少,自己的耗子也惦记了许久。

    夜半岗这场集会没有门槛,二月十六入夜至第二日天明,随时能来,也随时能走。

    俞相无随意走了一段,回头已看不见他们摆酒的地方。

    她慢慢晃着,周围的一些人都在大声吆喝。

    有卖兵器的、包治百病的药丸、衣裳鞋子,还有卖话本、对联……

    俞相无又朝前走了一段,在一众吆喝声里,突然混进了些女子的娇笑。

    她正觉奇怪,拨开人群向那地方去。

    只见一群女子里围了一个男人,这男人穿着略有些破烂的衣袍,腰间挂的玉佩只剩下半块,这半块还刮得不成样子。

    他胡子拉碴,头发束得还算清楚,浑身都写着“落魄”两个字。

    俞相无再往前走,听见此人说了一句:“……此番苦难,难说不是上天有意为之,让我有幸给诸位姑娘说讨巧的漂亮话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快干成茅草的发提到肩后,虽然形容潦倒,但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属实是个有气度的“乞丐”。

    俞相无看着一个月前还意气风发、出什么大事都能从容自洽的贵公子,再见时已经变成这样,不由怀疑秋径是给什么人帮了倾家荡产的忙。

    她抱胸站在这一群人之后,看秋径到底在此处做些什么名堂。

    秋径十来日没打理的额发已经扎到眼睛,将他视线都遮住大半。

    余光瞥见有什么人站在了后边,他也没空出功夫去专门搭理。手上拎着本大红封面的话本,嘴上仍在滔滔不绝。

    “……但卓文君夜奔,实在算不上‘佳话’。”

    “或许夜奔之时,在这二人心中是佳话。但司马相如有相负之意时,唯二觉得夜奔是佳话的有情人,也变成了怨偶……”

    原来是在讲一出“卓文君夜奔”。

    秋径这一张嘴实在将他肚子里的墨水体现得完完全全。

    分明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他偏能讲出些平常人想不到的点子,拉出其他故事引人入胜,还顺带能把面前十来个姑娘半点不重复地夸上一轮。

    他讲完这一出,用来兜钱的布包重了不止一点儿。

    有姑娘叫着让他讲一出“墙头马上”,忽有钟声传过来。

    这是迎“鬼财神”的钟声。

    这场集会半夜做生意,生意人都迷信,觉得会有“鬼财神”管,便每到整时辰敲钟,集会中人皆静一刻钟,算是在“鬼财神”降临时表达恭敬之意。

    来此集会的人大多没有单纯的买家,因此钟声一响,围在这的人便四下散去,回自己的摊子去了。

    唯俞相无没动。

    酒摊子那自有花角管,她只消在此处不说话就是了。

    秋径见众人散去,正好坐下歇了口气。

    他掏出个破坛子,里头应该是装了些水。

    潦倒至此,他仍有些讲究,专门找了个缺口的碗,将水倒在当中才一口一口喝起来。

    喝完水,秋径一把将额前扎眼的发全拨到脑袋上,这才看见站在右前的俞相无。

    他咧开嘴,因周围人都在噤声,也不好坏了规矩,便高高扬起手,让出自己屁股下寒碜的板凳,示意俞相无过来坐。

    俞相无半点不客气,直接走过来坐下。

    距离近了,她才看出秋径神色难得萎靡。

    不是那种志气全无的萎靡,像是十几日没好好睡过觉,眼下乌青几乎拉到鼻翼,颧骨也突出一点。

    俞相无暗暗点头,这下是真有几分像逃难的乞丐。

    一刻钟很快过去,方才散走的姑娘还没回来。

    秋径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俞相无:“姑娘想听一出什么戏?”

    俞相无道:“没银子,不听。”

    秋径听她说话的习惯很像自己认识的人,但脸和声音都对不上,便把这一点熟悉感压进心里。

    “不要钱姑娘!”

    “在下不过是因月色甚好,流浪于此,给相逢的有缘人耍点嘴皮子罢了。姑娘愿意听就是在下的福气,我如今虽然落魄,但也不贪姑娘一两个铜板,只当交个朋友。”

    秋径不说些正经故事或者事情,但凡长篇大论起来,俞相无都觉得头昏脑涨,她冷漠道:“来一出‘公子变乞丐’。”

    她这话一出,秋径眼里的狐疑更深了。

    他也不觉得俞相无说话无礼或是在暗讽他,心里有呼之欲出的熟悉感,却被对方的脸和声音拦得死死的。

    秋径拍了拍袍子上的灰,一边仔细打量她两眼。

    “不知在下从前有没有见过姑娘,姑娘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俞相无心里一跳,但她今日做了全套易容,说话时也特意用劲压着嗓,秋径应当不至于认出来。

    她还没回答,秋径自己又答上了:“应是不可能,姑娘叫人一见难忘,在下若见过应能想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接着道:“要说这出‘公子变乞丐’,这不就是在下亲身之经历吗?”

    秋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想像平日那样扇些风流的气派出来,结果一抖扇子,扇面破烂不说,扇骨都散了一半。

    他也不觉得尴尬,顺手把扇子收进袖中。

    “姑娘看这月亮,在下出事那一日,月亮就像今夜这般……”

    俞相无惯常煞风景:“不尖也不圆。”

    秋径噎了一下,继续道:“都说月光照人心,在下的意思是,月亮的清明之色不变。”

    要说秋径沦落至此,真是经过了一番九曲十八弯。

    戮云城事了以后,樊不添要捉他去葬剑山,他哪里会肯。又因打不过樊不添,只好向原晚嘉求助,来了一出“偷梁换柱”。

    好不容易脱身回了秋门,还没吃上一口热菜就被他二哥给逮了。

    他二哥被外公派下山一回,才知道秋径借着自己的名号做了多少好事。

    据说某夜间,秋二哥撞上燕知春,因夜中识人不清,燕知春听了他的名号,说自己练了一个新招,想要切磋一番,让秋二哥稀里糊涂挨了“盘回刀”一顿打。

    于是秋径没见到他外公和舅舅做救星,便被秋二哥踹下山。

    他身上银子也都差不多挥霍完了,便绕道去诸芳台想去打秋风。

    没想到,帮他“偷梁换柱”的原晚嘉被樊不添拎到诸芳台,就在诸芳台上“守株待兔”。

    秋径风尘仆仆赶到诸芳台,连面都不敢露就跑了。

    他那时身上已经一枚铜板都没了,朝南走时,还一路上想着做好事,把自己的骨笛都给卖了。

    结果因为好几日吃不上饭、脑子也昏,在夜半岗前一些的一处茶棚里歇脚的时候被药倒了。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伙人居然把他卖进了楼里。

    秋径掐头去尾、添油加醋,隐去自己被药倒的这一段,讲了个有六七成真的“公子变乞丐”。

    他自己讲着,回味起这一路的事,自己都觉得辛酸。

    秋径想到在那似“迷魂阵”的楼里,就觉得浑身寒恶。

    俞相无听了半天,明白这“玉面郎君”大抵就是为了救人,最后自己却吃不上饭。

    她看秋径方才讲起故事熟稔的样子,讨赏钱也不动声色,想必是经常落魄。

    俞相无一挑眉,像是随口问道:“那下面这位公子打算去哪?”

    秋径一笑:“江湖儿郎,居无定所。”

    “听闻皓歌郡的掌门即将过大寿,在下应是去凑个热闹,而后继续浪荡罢了。”

    俞相无一点头,还没再说话,之前走的姑娘三三两两地又围了过来,要秋径接着讲一出“墙头马上”。

    俞相无不习惯被围在中间,本想退到外围去,见宋铅远远朝她打了个手势,她心下明了,便走过去。

    身后,秋径的声音一点点飘远。

    “若我是裴生……”

    俞相无便没再听清了。

    回到他们的酒摊子上,酒已全数卖完。

    他们把此处一收,离开集会。到原先的地方牵马,便要往皓歌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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