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叶一阵晃动,俞相无提着刀想追,却找不到方向。

    她伸手去摸自己颈间的那一串铜牌,转身便往城里去。

    -

    晚间,俞相无从房中下了院子里,打算透口气,发现秋径正在院中练剑。剑光在月色下泛着冷意,漾出一片溪鸣之音,把夜衬得更凉。

    说来奇怪,秋径平日里靠着“断雪指”走江湖,只偶尔在樊不添面前露一露“犯舟剑”,以示自己没全忘干净。在戮云城的客栈时,樊不添赶鸭子上架逼着他练剑,他也都是提剑敷衍几招,现在竟主动练起剑来。

    俞相无静静站在一边看完,顺着秋径的剑锋望过去,从那寒光一点,联想到自己手里的刀。

    江湖里“绝学”数不胜数,能被别家觊觎的却寥寥无几。“南琴北剑”名号再大,好像也到不了这份上,但她爹手里的“梦寒刀”算是一个。

    她的记忆里,那时来星凉都学艺的人络绎不绝——不过俞锋平不收徒,他连女儿都教不清楚,若收了徒怕要误人子弟;有了师门来偷学的人也很多,但俞锋平从不在意,大大咧咧一张嘴什么都给出去了。

    可他成名那么多年,江湖上从没听过第二个人会用“梦寒刀”。

    因为这个,不少人私下里骂他“假仁假义”,想必交出去的全是假把式,就是防着别家,还说什么“不私藏”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可惜,这样的绝学到现在,连俞相无这个女儿都用不出一二了。

    星凉都覆灭后,俞相无和其他几个兄长在外流浪,一时都忘记了原来她爹手里的那个班子并不是什么“小善堂”、“草莽窝”,和未灭的筑山一样,也是个底蕴深厚的门派。

    她的记忆并不完整,只记得她爹的人生也十分传奇,好像刚出生就被亲爹后娘扔在河里,成年以后身怀绝学被遭了报应的亲爹认祖归宗,把即将衰败的家门又重新支撑起来。

    不过俞相无曾经问过俞锋平,俞锋平当即哈哈大笑,拍着她的头说:“小丫头从哪听别人编排你爹呢?星凉都和你爹手里的刀都是从你爷爷手里接过来的。但你爷爷确实练不成‘梦寒刀’,要不是我,‘梦寒刀’早在江湖上除名咯。”

    本来话到这里,俞相无定然不会再相信俞锋平被传得神之又神的“传奇”,可俞锋平偏偏又补了一句:“再说了,都被扔进河里了还回来每年给祖宗三叩九拜,你爹我有那么傻吗?”

    就冲着这句话,俞相无确信传言一定有几分真。

    但不管真假如何,看来“梦寒刀”这门武学,的确是个“绝后”的命。

    俞相无发这一会儿呆的工夫,秋径已经舞完了一整套“犯舟剑”。

    他惯常一副笑脸,好像从来没和谁红过脸,在江湖上混得游刃有余,对着葬剑山上除樊不添外一众不待见自己的叔伯长辈,也都是端着笑脸的。

    但其实没表露出来的执拗分毫不少。

    否则也不会在他娘过世后,和原战谷闹得要恩断义绝,连“犯舟剑”都不肯再练。

    只是现在难得练上一次,倒比年少时更能体悟这套剑法的精妙之处。

    秋径从这套剑法里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便利落收剑,这才看见俞相无:“俞姑娘,今夜也睡不着吗?”

    说着就从自己怀里掏出这些日子削好的短笛,看架势是又想吹上一曲。

    俞相无:“时辰还早,下来透口气罢了。”

    她说着,找了张矮凳坐下。

    秋径也不多说什么,将短笛凑近唇边,一首悠扬的曲子便响起。这曲子与上次秋径吹的不是同一首,略有些低沉苍凉,俞相无在这笛声里窥见了几分秋径无言的心事。

    她等着秋径吹完,想了想,主动道:“你挖出你师叔的陈年旧事了吗?”

    秋径转了转短笛,垂在身侧的手摩挲了下腰间的“秋香”:“八九不离十。”

    他先前看那些聋人所使用的剑法与“犯舟剑”有相似之处,脑子里拐了九曲十八弯个念头,甚至在想是不是葬剑山上的谁为了对付皓歌郡专门培养的。

    可想起同俞相无在“二十月”里看见的葬剑山弟子的尸体,又觉得这念头说不通。

    若真到了培养这么一大批聋人来对付皓歌郡的地步,那显然都有点“不死不休”的意味了,宁为先浸在阴私事里这么多年,不可能一无所觉,还敞着皓歌郡的大门,带葬剑山一起在翠波峰里探秘。

    他想了几日想不出所以然。

    昨日又在城内碰见那会儿聋人动手,细细描摹他们的招式之后却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于是今夜趁着樊不添早去歇息了,就在院里使起“犯舟剑”比对。

    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犯舟剑”不仅仅同这些人的招式相似,准确的来说,“犯舟剑”是从这些招式当中的某几招拆解下来融合到一块儿的,且每一处拆解都环环相扣,才似另一套完整的剑法。

    秋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外人不清楚,他是知道的,葬剑山上弟子学的剑谱,其实就是樊不添编的。

    秋径当初跟着樊不添学剑,能在他一招一式的传授下,感受到他对手里那套剑法的珍惜和崇敬。给门下弟子讲剑招时,也都一针见血、直点精华。

    若“犯舟剑”只是一套补丁拼成的旧衣,绝不可能有如此浑然天成的效果和远播的威名。

    那只有一种可能,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东西。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后人把自己的绝学削削砍砍,费尽心思变得面目全非?

    秋径想不到更多,又要沉默下来时,听见俞相无再问:“剩下的一二你想怎么挖?”

    他听了俞相无的发问,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眼中便泛起狭促的笑,故意不答,反问道:“俞姑娘,你找到宁为先了吗?”

    俞相无显然也想起几日前他们就在这个地方一问一答,抛出几句半真半假的话:“找到了,打算明日带着我七哥去把他大卸八块。”

    秋径若作思虑般点头:“不知方不方便带我一个——俞姑娘同宁为先有仇么,或许他罪不至死。”

    他嘴上这么说着,面中扯出几缕笑。

    俞相无看出他在讲玩笑话,继续问:“你师叔剩下的陈年旧事你想怎么挖?”

    “我师叔这几日早出晚归,想必弄清楚了不少事、该找的地方也找到了,我打算明天偷偷跟着他。”

    相识秋径几个月,俞相无还是被他的坦然和直率震撼到了。她半晌无语,实在不明白秋径这样看上去谦谦君子般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多无所不用其极的“昏招”。

    秋径对俞相无的反应看得清楚,后退两步。

    “说起来,俞姑娘这几日也早出晚归,应该也在城中有所收获。不过我这人向来很知轻重,虽说跟踪总是不体面的事,但跟着我师叔也就是小辈不懂事,跟着俞姑娘那就是登徒子耍流氓了。”

    他冲俞相无眨了眨眼:“所以俞姑娘放心,身后就算缀上尾巴,也绝不是我。”

    俞相无从喉间挤出一声笑,朝四周一打量,琢磨着什么物件能给秋径开瓢。

    秋径退得更远了,飘了句:“俞姑娘早些休息。”

    -

    如秋径自己说的,隔日一早,他便尾随着樊不添出了酒肆。

    他师叔武艺卓绝,要跟踪可不是简单事,如今疫病肆虐,城中走动的人本就少。秋径走走藏藏,险些跟丢,好在樊不添并不往城中去,而是一路朝翠波峰走。

    入了山林,他小心掩饰行踪,好歹松了一口气。

    如此,到了翠波峰山脚下,秋径远远瞥见那个被樊不添削出来的大窟窿,居然已经有人看守。他仔细观察,却不是皓歌郡的弟子。

    秋径想去查探,可要跟踪的人还在前头,只好放在心里。

    他猫在茂密的树丛后,见樊不添停下脚步,心几乎跃到嗓子眼,以为樊不添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动也不敢动。见樊不添朝四下看了几眼,竟也找了个地方藏着。

    秋径心头一讪,看来无论武艺高绝如他师叔,也不免用这种老法子来找人。

    他正想着要不要编个借口出去和他师叔会合,有道人影便往这边来了。

    秋径眸子一紧。

    居然是宁为先。

    他总以为他师叔这些日子是在那群聋人身上找线索。

    不过也是,那伙人白日里忙着满城里找皓歌郡的弟子,应大都在城中才是。

    躲在另一侧的樊不添却只等着宁为先走进熟悉的山洞密道里。

    秋径等着樊不添动作,直到宁为先的身影消失,樊不添半点动静都没有。

    看来这洞中十分凶险。

    他想起“二十月”里的机关。宁为先虽参不透“二十月”,但珠玉在前,在外围布置的机关应该不是等闲可破。

    或许以樊不添之力,都还要再试探几天。

    秋径如是想。

    下一刻,便见樊不添借着林间较矮的树丛几步跃上山石,在毫无规律的山石间打量几眼,然后一拔“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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