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飘起了细雨。

    秋径跟在樊不添身侧,“满月”剑鞘上的裹布随风扬起,贴在他的手背上。

    他低眼看去。

    这把剑,他师叔用了很多年。

    幼时秋径尚在葬剑山,门派中高朋满座、往来喧哗。来客想巴结樊不添的,大多都来送剑。因为见过樊不添使剑的都知道,“满月”是把旧剑,剑身上甚至有道拇指大的缺口。

    送来的剑里,今时旧朝、南北闻名的剑,他叫的出、叫不出名号的剑……樊不添一概不要,回绝也都是一句话。

    故人所赠,不可弃。

    “满月”是故人所赠的旧剑,那他师叔,又是哪方的旧人?

    秋径收敛思绪。

    因封城又忽起疫病,城中大多百姓紧闭门户。染病的人都被官兵迁去了城西,街巷上如今显得十分冷清,唯街尾还开着间药铺,铺门前架着一口简单的锅,熬着防病的药。

    有零星几人去排了队,秋径眼神随意一晃,慢慢顿住。

    那队伍里有个人穿着不起眼的布衣,身后背着个大包袱,包袱又长又宽,像是裹了把琴又像是把刀。

    此人单手从怀里掏了几枚铜钱,另一只袖子鼓鼓囊囊地挂在腰间。

    秋径看出这是个乔装功夫不怎么样的断臂。

    许是单手不便,他掏出来的钱还没递出去,便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正为他装药的伙计忙放下碗,解释道:“铺子里坐镇的大夫被请去了城西,老板今日去送药材了,特意嘱咐熬些祛风散寒的药给街坊和过路客,您不用给钱。”

    然后便蹲着捡起铜板。

    秋径放慢脚步,稍稍走得近些,发现落在地上的不止是铜板,好像还有枚吊坠似的玩意儿,上头刻了个字,他看的不分明,却觉有点眼熟。

    这名过路客接过自己的铜板和伙计盛好的药,走出队伍站在墙根边上等着药凉。他垂头看着药碗,头发遮住了大半眉眼。

    但秋径已认出他了。

    燕知春。

    这位大名鼎鼎的盘回刀怎么也在城中?

    秋径不免多想。

    上回在戮云城见到燕知春,对方是冲着“梧桐玉”去的。可这次,他并没听人说起在宁为先的宴请上有燕知春的身影。难道是宁为先透出“鲲鳞鹏羽”后,燕知春才匆匆进城的?

    只是他每次见到燕知春,对方都是一派坦然,无论是夺宝还是找人比试,从来都是开口先自报家门。此时却遮掩乔装起来,连刀都裹得严严实实。

    秋径正想过去出言试探几句,前头忽有异动传来。

    他抛下脑子里的念头跟着樊不添上前去,果真又是昨日他同俞相无见到的那批聋人。

    秋径一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一面观察着他师叔的神色。

    昨夜秋径只是比划了几个不伦不类的招式,樊不添便险些失态,现下用那几招的人就在眼前,他果然更忍不住,握着剑就要走上前去。

    秋径眉心微微一拢,轻轻叫了他一声:“师叔?”

    樊不添这才反应过来,秋径还跟在他身边。

    他透过几乎看不见的雨丝和自己额前的乱发,撞进秋径沉静又干净的眼睛里。有口气从胸腔里沉沉落下,他回首望向皓歌郡的方向。

    从他这里,能远远看见带着皓歌郡标志的旗。

    一把飘逸的琴绣在湛蓝的旗面上,琴身里翻出三两根琴弦,沿着那几根琴弦,樊不添仿佛看见了当年那面被割裂的旗。

    ——他和其余的师兄弟们在长辈的护送下狼狈逃走,最后回头看见门派的旗被一箭射穿,就从旗上两柄剑相触的那个地方。

    那面旗在他的记忆里破损,在烈火里化为灰烬,然后在熄灭的火里编织了一面新旗。与他再无干系,连同这个已换了新主人的地方。

    现在江湖上的,是“南琴北剑”了。

    他成了“葬剑山”的人,手里的剑只剩下“犯舟式”。

    他的身侧,秋径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那群聋人退去的方向:“师叔,我们跟上去吗?”

    看着他年轻的面孔,樊不添突然踌躇起来。

    京城刚乱起来的时候,他想,这或许就是朝廷的报应。他觉得时机已到,既盼着朝廷换代,又盼着能改回原来的名头,重新发扬门派武学。

    可葬剑山上的新人越来越多,旧事分说不清,连秋径的父亲都不愿再复旧名,只推说再等一等。

    等到如今,苟延残喘的朝廷“死灰复燃”。而他心心念念的剑,早就无人再提起了。

    若是换到当年,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亮明自己的身份,纠集所有旧人,重建门派,再浩浩荡荡地杀进京城,把背信弃义的“天子百官”拉来这里磕头。

    可现在——

    樊不添的回答堵在嘴边,始终发不出声。

    他想起那个在观海楼里一言一行都不动声色的年轻人。

    他在葬剑山上稀里糊涂活到这把岁数,外头风云变化一概不知。但长辈在与朝廷的交锋中惨败,他将这件事埋在心头,日夜回忆,明白朝廷对阴谋诡计是如何得心应手的。

    用一块至今不知真假的梧桐玉,把各门各派引到戮云城敲山震虎。各派自戮云城后,回自己的地盘上不知安分了多少。

    最要紧的,是和那个年轻人对峙的那几句话。

    樊不添每每想起,除了悲痛,还有几分警惕冒出心头。

    他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知道“葬剑山”的前身为何,还是有什么其他活下来的人被朝廷攥在手里,才让对方说出“何苦守着被蚁啃噬得只剩副空壳子”这样的话。

    时过境迁,他坚决要重建门派的心竟也犹豫起来。

    倘若在这个时候把旧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万一朝廷赶尽杀绝,门派的绝学往事岂非真的要湮灭了?

    樊不添猛然抬眸,拦住了秋径。

    -

    俞相无跟着山洞里的人,小心翼翼往深处走。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将火光往下移动,观察到对方明显缺了一掌长的小腿,正熟练又费劲地落地。露出来的四肢都有惨不忍睹的旧伤,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是人的肢体。

    约摸走了一盏茶后,对方在一道石门前停下。

    石门带着厚重又古朴的气息,上头不少刀砍剑痕,却都没撼动它半分。

    俞相无看着此人一瘸一拐地摸到石门旁的藤蔓丛,撩起自己杂乱的发,用一只眼睛在这些藤蔓上巡视着,然后伸出只剩无名指和小指的半截手掌,勾住了其中一根。

    “——轰隆。”

    俞相无后退一步,等着石门后的景象展露。

    带路的人转回身,冲她比划。

    ——主人和客人都出去了。

    看出此人的意思,俞相无不由生疑。

    主人是指宁为先?客人又是谁?

    “你是什么人?”

    俞相无发问。

    此人对翠波峰外围这样熟悉,但明显不是宁为先的人,否则不会把她带到这里。

    她回忆方才在半山腰看见守洞的几个人,那时不曾在意,现在想想好像确实没穿着皓歌郡的弟子服。

    俞相无觉得这座山中疑点重重,望着面前不知来历的人。此人努力地扭动着面颊上的肉,应该是想笑,又冲俞相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里被削去了一只耳朵。

    听不见?

    俞相无拧起眉,正想再说什么,对方又比划起来。

    ——主人和客人快要回来了。

    她看着对方另一只完好的耳朵,按捺下心中的疑问,迈步进去。

    石门后的空间并不算大,正中摆了一口敞开的黑棺,黑棺前有张收拾妥帖的祭桌,香烛静静地燃着,盘中的瓜果也很新鲜。牌位上描着几个字,写的是“亡妻满月之位”。

    这应该就是宁为先停在山中的棺椁。

    正在燃的香烛很新,看来宁为先才离开这里不久。

    俞相无看着牌位的字,想起满江湖传宁为先情深义重、思念亡妻,却从没说过他的亡妻究竟是何身份。

    她朝前走几步,看见了棺材里的人。

    准确来说,是具打理精细的骸骨。

    完整的骸骨躺在棺材中,一件干净的红白裳套在上面,衣摆绣着两柄交叉的剑,看上去倒像是什么门派的弟子服。

    俞相无没见过这个标志,确信江湖上现在没有这个门派,她将图案记在心里,又凑近棺材几分,发现骸骨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蜡,是为保存骸骨完好而上的。

    石门后除了这口棺和祭桌,只有一张简陋的石床,还有几块碎石。俞相无站在石床边,正想仔细察看,带路人忽上前几步拽住她的手。

    她下意识抽刀,被这带路人一掌挡了回去。

    俞相无抬头,立马从对方的一只眼睛里读出了紧张的意味。

    ——主人会发现。

    俞相无的眼神落在此人的脖颈上,慢慢点了点头。

    见俞相无不再动作,带路的人松了一口气,随后向棺材正对的一枚碎石指了指。

    那碎石像是无意落在地上的。俞相无看着带路人过去轻轻一拨,碎石便好似沿着既定的轨迹滚动起来,与此同时,石床旁的藤蔓丛里发出一阵石块挪动的声音。

    俞相无走过去拉开藤蔓,一道小门就出现在眼前。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对着小门的牌位,攥着刀跟上前面的人。

    这条路比来时的要长很多。

    俞相无的耳边只有自己和带路人的呼吸。

    不知为何,她向来栓在裤腰的脑袋此刻十分放心,对着前面的人莫名卸下了戒备,放肆自己的思路顺着这段路向前,一边还在猜测此人是何身份。

    俞相无魂游天外,直至被外头亮起的天光叫醒。

    她向四周一打量,发现竟已到了翠波峰山脚下。

    带路的人站在一旁,冲她又比划了一句很长的话。

    ——主人知道山中有客人,客人不知道主人在山中。

    俞相无双眸一缩,但还没做出更多的反应,带路人便转身消失在山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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