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伸出手,熟稔地拽住了秋径腰间的软剑:“少管闲事。”

    秋径摊手,示意自己绝不擅自行动。

    在自家门口被追,当然轮不到秋径来管闲事。

    皓歌郡的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些聋人的袭击,极快就关上大门回防,在高墙上架起弓箭。

    昨夜太黑,秋径看不清这些人的武功路数,现下能看个一清二楚。

    这些聋人都是用剑。

    剑锋凌厉浑然天成,骤然劈下竟有几分裂泉的冷色。

    秋径在这些剑影里捕捉到了一分熟悉的感觉。

    他不自觉皱起眉。

    待这些人散去,他缀着点猜测同俞相无回到酒肆。

    详细说了在城中探听到的事后,有弟子提议众人分开,秋径却沉声反对:“不妥,我觉得,城中可能有了瘟疫。”

    他面色不算严肃,一句话间就砸了一颗雷下来。

    俞相无这才回忆城中各药铺前的大排长龙,以及弥漫整个街巷的草药味。

    樊不添坐在正中:“可以确定吗?”

    秋径:“不确定,只是就医的百姓多,不知是否有人死亡,明日我再去察看一番。”

    樊不添相信秋径的判断:“那就在此处多留几日。”

    又叮嘱有入城中行动的弟子小心。

    交代完诸事,众人散尽酒肆中,秋径还站在原地。

    樊不添正坐在井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满月”,他眼也不抬:“怎么还不进去用饭?”

    秋径道:“我方才与痴痴姑娘回来时,又遇上昨夜的那伙聋人,见他们使的剑招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想问问师叔。”

    樊不添不疑有他:“你使来看看。”

    秋径依言抽出“秋香”,翻腕提剑,反手将剑滑进腰侧又从后方刺出。

    他不太清楚具体招式是什么样的,只能按照记忆比划几招。

    但这模糊的几招足以让樊不添凝滞住了。

    他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嘴唇和拭剑的手一直在发抖。

    秋径舞了几招就停,佯装没看见樊不添的反应。

    “师叔能认出来这是哪门哪派的招式吗?”

    樊不添被他一声叫醒,下意识抬头看他,又立刻仓皇地低下头。

    低头时,雪白的剑身正好照出他的双眼。

    樊不添鼻翼急促地动了好一会儿才平息,慢慢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在庆幸方才低头时没有不合时宜的泪落下;还是看见自己镌刻满风霜的如今,猝然从年轻时悲痛的梦里跳出来。

    秋径神色不变,重复了一声。

    樊不添咳了两声,才道:“……是很眼熟,不过我太久没下山,也记不清是哪门哪派的功夫了。”

    秋径顺着樊不添的话说下去:“也是,不过我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一大批聋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好像是专门为了对付皓歌郡的武器一样,像是一整个门派。江湖之中也没有传言,难道是被有心之人豢养起来的?”

    樊不添本想含糊他两句,一听秋径说这些人像一整个门派,他面目中忽泛起些光:“你是在哪里又遇上这些人的?”

    秋径:“皓歌郡,他们好像一直在追杀皓歌郡的弟子。”

    樊不添一看天色,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出去看看。”

    他言罢,也不等秋径说话,收了“满月”就回房。

    秋径蹲回院中简陋的木椅上,继续削早上没做完的木头。

    他手上动作不停,脑中思绪也飞快。

    秋径想:这些人的剑法果真与“犯舟剑”有相似之处。

    或许不止剑法,人也是。

    但这些人摆明了针对皓歌郡来,他又从没听过“南琴北剑”之间有什么龃龉。

    难道……

    秋径想得入神,一颗石子轻轻打在他颈后。

    他回头,俞相无在不远处抱胸看着他。

    秋径立马咧起嘴:“痴痴姑娘,这么快就用过饭了?”

    俞相无点点头,拉过一张单薄的条凳坐在他对面,“秋径,你有什么心事?”

    秋径削完最后一截木头,手一顿,将木块举到嘴边轻轻巧巧吹了一口气:“我在担心,若我的猜测是真的,朝廷现在围城,不知道这瘟疫是人为还是天灾。”

    依俞相无对宗政间的了解,这瘟疫是不是人为,还真的不好说。

    俞相无轻描淡写道:“不管是那种,起因非我们所能控制,那便不需要去忧心。”

    秋径点头:“微薄之力还是……”

    俞相无打断他:“也非我们能出,秋径,若真是瘟疫,保住你自己的小命,给官府少添点乱吧。”

    秋径一张嘴,但俞相无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他们现在被困城内孤立无援,秋径就是想发善心也有心无力。

    秋径一转手上的木头,换了个话题:“俞姑娘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俞相无不答反问:“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秋径倒很坦然:“我?我发现了些线索,打算挖一挖我师叔的陈年旧事。”

    他说时神色轻松悠闲,半分心虚也无。

    俞相无无语半晌,却没有话来噎他。

    秋径拿起刻刀,追问:“俞姑娘呢?”

    俞相无也道:“找宁为先。”

    秋径不由看她:“为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已经毁掉了吗?”

    俞相无一拢自己的头发,胸前的数片铜牌叮叮当当地敲起来。自觉和他一来一往地问起来:“你为什么挖你师叔的陈年旧事?”

    秋径挑起一边的眉:“晚辈的私心,俞姑娘不懂吗?”

    “我师叔郁郁不得志,我想知道些他从前的事,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想为他分忧。”

    俞相无嗤笑一声。

    秋径:“俞姑娘不信?”

    俞相无:“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因为陈年旧事?或许是因为他此行下山的目的还没达到,或许是因为你不好好练武。”

    她不常说笑,秋径听着,笑语晏晏地与她对视。

    “我就是知道。”

    秋径的声音轻下来:“因为他和俞姑娘你一样,眼睛里的痛都太久了,一个人痛的时间、执着的时间久了,是很难轻易掩饰过去的。”

    俞相无面上的闲适消融,她移开眼,想说点别的,突然间有个极快的念头从她脑海里划过。

    秋径正疑惑她为什么不说话了,俞相无便出声道:“秋径,我知道了。”

    俞相无看着他:“宁为先还在翠波峰的外围。”

    秋径跟不上她的思路:“何以见得?”

    俞相无:“你还记得吗,我推断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外围,宫天南说,他将他亡妻的棺椁停在山中,数十年不改……”

    秋径接话:“所以,这件东西就是他亡妻的棺椁。”

    他继而皱眉,“但‘二十月’的机关已毁,师叔也派人下去过,没有看见棺椁的痕迹。”

    俞相无:“‘二十月’的机关宁为先破解不了,自然无法更改,却可以在外围做布置。”

    她想起与宁为先的交易:“他对此人执念深重非常,只要有一分可能都不会放弃。城中纷乱至此,除非他在外围的东西受到威胁,否则我想不通他躲起来的理由是什么。”

    秋径亦陷入沉思。

    确实,就城中形势而言,宁为先恶事败露仍有大多弟子拥护,实在没必要躲起来。

    俞相无站起身:“明日我去探一探,就知分晓了。”

    -

    秋径与樊不添一早便离开酒肆了。

    峥言本想同俞相无一起行动,却被其余弟子拉住。

    俞相无便示意他自己单独行动即可。昨日她已与宋铅他们碰过头,却没有说话的机会。

    因得过秋径的提醒,俞相无小心避开城中的医馆等地,且细看下发现,不少医馆已派人去州府哭天抢地地报信,说最近城中流行的好像是疫病。

    皓歌郡正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俞相无想了想,朝之前樊不添把他们带下山的那条路去了。

    樊不添为了救他们出去,把翠波峰劈出一个大窟窿,说不准此处皓歌郡也会派弟子来守。

    俞相无握着刀,一路都小心地掩盖住自己的行迹。

    半山腰的地方,俞相无果真看见当日的大洞旁有几个人守着。

    俞相无不打算硬闯,只在想当时宫天南说的话,他能在这一面将秋径引进去,应该还有其他的入口。

    俞相无转身要寻入口,耳边擦过一阵风声。

    她回首望去,林海间风叶相吻,四下都在摇晃。

    她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惊觉不对,一张大网兜头而来。

    俞相无当即拔刀,蓄了十成的力,几下将网劈破。她站着不动,观察到一棵树后有异,手腕一转,把这树剥了一层皮下来,连带刻在树身的机关。

    她胸膛轻轻起伏着,坠下的铜片一边响一边晃。

    身侧有道黑影闪过,俞相无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越往深处,林中的树也越来越密,日光一点点稀疏。

    等俞相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追进山洞里去了。

    在她犹豫是退是近时,一簇燃火的声音响起。

    距她一臂之远,有个人举起了火折子。

    这人头发像是多年不打理任由疯长一般,乱糟糟得垂到小腿后。俞相无借着火光打量清楚了他,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的上下眼皮已经歪歪扭扭缝在了一起。

    鼻子和嘴巴也都分辨不出来,脖子上有一条像是铰链的疤痕,还有块好似长进肉里的圆片。

    俞相无握紧了刀。

    这人不会说话。他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灵活地打手语。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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