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径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师叔利落收剑,然后跳进了那个袒露在天光下的大洞里。周遭尘土飞扬,被劈下的巨石都不敢朝樊不添“大声”,闷闷地滑进下方的树丛里。

    他被碎石尘土扑了满脸,心说,樊不添之前训他的话真不算冤枉。

    想他当日和俞相无在“二十月”里九死一生,险些被绳子勒断脖子,若都有他师叔这样“移山填海”的本事,何至于把自己折腾得那么狼狈。

    秋径拂了拂眼前的尘灰,正打算跟上,而被这番动静吸引的聋人却也提剑赶到。

    他们五六人停在秋径几步之外的地方,不确定面前是否就是劈开山石的人,眸中的神色戒备又惊惧,相视几眼,其中两人便朝露出的洞口去。

    秋径看着剩下想围住自己的几人,心里因樊不添再次劈山的震撼仍未落下,破天荒地涌出一股想试剑的兴奋——依他猜测,“犯舟剑”是从这些聋人的剑招里拆下来的,那照樊不添的拆编,同原剑法相比威力如何?

    他看了眼耷拉在树丛里的石块,掌心发热,反手从腰间抽出“秋香”,另一只手掏出怀里的笛子,掷向往洞口去的人,随后几步飘上方才樊不添站的位置。

    “各位,不如先和在下过几招罢。”

    这些人虽听不见,但看秋径这架势也知道他的意思,当下也不犹豫,抬手就舞剑上来。

    秋径步法灵活,踩着嶙峋的山石在这些人中自如地穿梭着,手里的“秋香”又坚又韧,宛若一条引水的活龙,抵挡着对手声势浩大的溪鸣。

    聋人们脱身不得也难奈他何,几个回合下来,也认出了他用的剑招。

    他们停下手,围住秋径,眼里的愤怒倾泻而出,仿佛遭到了深刻的背叛。下一瞬出剑便更加狠绝,秋径侧过腰,踩上其中一柄剑,还是在左手凝起内息,用“断雪指”折了剑。

    秋径没错过这些人的眼神,注意到他们眼中只含愤怒却没有惊愕。

    他一心二用:看来葬剑山盛名江湖的“犯舟剑”,这些人是知道由来的。

    但为什么樊不添却全然不知的样子?

    得知尚有故人在,竟一方怆然要落泪,悲喜交加、恨不能立刻相见;一方沉默多时,遇见了还愤恨以对。

    秋径想着,手上剑招分毫不退,又有“断雪指”帮忙,居然在这番交锋里不落下风。

    -

    樊不添进入洞中,将这地方的场景收入眼底。

    原本肃穆的黑棺因当中机关被撬动,现已碎成几块,隐约能看见一条森白的骨头趴在石床边,披在尸骨上的衣袍静静垂下一角。

    洞中打斗痕迹明显,刀砍和弦音的攻击最突出。

    樊不添踩过落在地上的几截香,伸手察看石壁上的痕迹,几乎马上就确定了这是宁为先所留下的弦音。

    他四下一扫,抬步踩在了牌位上。

    樊不添本不放在心上,一低眼,就要举步离开。

    这时,被他劈开的洞口铺下一道光来,照在牌位上。

    映出“满月”二字。

    樊不添从牌位挪到前方藤蔓的眼神滞住,脑子还在不紧不慢地转着,心却“聪明”地先痛起来。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姗姗来迟”,伴着前所未有的痛楚,一齐砸在了牌位上。

    “满月”剑照出主人颤抖不止的手。

    樊不添弯下腰,仔细又把那两个字描摹了一眼。

    他直起身,可能因为动作太迅速,可能因为情绪不定,眼前一片一片泛着黑。丹田里的气浮躁地涌动着,穿过胸腔,在他喉间蔓延出一股血腥气。

    樊不添支着剑缓了一会儿,近来在过去和现在徘徊的灵魂终于听从内心,坠进了几十年前“家破人亡”的梦——

    那时他比现在的秋径还要小几岁,是师门最公允刻苦的大师兄。外人说他年少老成,师长赞他心性沉稳,所有人都说他将来必成大器,说不准能再为“跪剑”开辟一片新天地。

    他虽然半分没有展露,但心里也是这样以为的。

    于是废寝忘食地练剑修习、两耳不闻窗外事。门中每每在议事厅商讨的大事他不放在耳中,同朝廷签下的“君子之约”他不曾过眼,师叔伯前去京城他也没有相送……

    直到灭门的火烧到脚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来他是大师兄。

    他除了练剑,还要做别的事。

    可人真的不能一下子就聪明起来。

    他没想清楚师长惨败在朝廷手里的原因,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只想带着剑和其他同样愤愤不平的弟子杀去京城。

    原战谷不肯跟他一起走,要带着剩下的人离山避祸。

    祸事近在眼前,同门却不能齐心协力,分崩离析成好几瓣。他听不进劝,执意要入京。

    樊不添午夜梦回,常想不通那时的自己。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有没有犹豫过——为满月犹豫过。

    那个他亲手从不知名处乱葬岗捡回山的小师弟,因为根骨太差不能习武,师父本都不肯收的。他把满月带回山,却也没有对满月上过心。

    师长不待见,同门奚落,被他偶尔的关心牵着长大。等他发现的时候,满月又早过了被欺负的年纪了。

    满月不能随他上京,就留在门派里等他,临行前将佩剑赠予他。

    他看出满月眼里的哀求和不舍,决心报仇后定会立刻赶回来。

    樊不添记得很清楚,加上他在内共有三十二个人。

    赴京途中,有师弟调笑说他们这是“单刀赴会”。他不以为然,对这个比喻一点也不赞成。

    他们“跪剑”之威,对付“背信弃义”的朝廷,何其简单?

    ——待几个月后狼狈逃回门派,只有他一条命了。

    樊不添恍恍惚惚想起离开门派时,跟随他的那些同门面上的沉痛,才发现,所有人都带着“一去不回”的信念,唯他天真地以为这只是平常“寻仇”。

    他让同门在京城流的血、丢的命刺激得要发疯,念着还有一个人尚未被他安全地托付出去,得老天慈悲逃回了山。

    然后,前来襄助“跪剑”的宁为先告诉他,别的门派杀上山来,他本救下了满月。可满月听闻往京城的人皆死,引颈自戮了。

    樊不添浑浑噩噩地扶着剑喘气,对后来的事印象都模糊了。再有记忆的地方,就是原战谷劝他韬光养晦,建立“葬剑山”,先将一部分“跪剑”传承下去。

    他不敢不听劝了。

    樊不添抬起头,一眼锁住了石床边垂下的衣角。

    他沉步走过去,看见衣角上绣的两柄剑。

    他抖着唇,一把掀起了百斤重的黑棺碎片,蹲下把撞散的白骨扶起来。

    石壁后传来阵阵弦音,一声又一声。

    樊不添小心收敛着尸骨,用旧时门派的弟子服包裹好。

    他的面上慢慢褪下痛色,眼眸越来越深。每一道从石壁后传来的声响都像在积攒他的怒意,告诉他,骗他的仇人就在一墙之后。

    樊不添捡起“满月”,对着另一侧的石壁扬起手里的剑——

    想要加入打斗的峥言被俞相无一把推进拐弯的暗道后,她擦了擦耳朵里流出来的血,眼神落在宁为先手里的琴上。

    宋铅与俞相无一起把暗道遮了个严严实实,“得把他的琴劈了。”

    宁为先趁乱拿了琴,他们现在根本没办法近身。

    俞相无点头,“我去。”

    宋铅皱眉,正要开口。

    俞相无截断他的话口:“劈山的是樊不添,说不准会不会对我们动手,六哥在后头掩护我。”

    即便宁为先恶行败露,皓歌郡的人又在城中对葬剑山的据点动手,但俞相无一想起死在“二十月”里那些葬剑山弟子,就始终对葬剑山有所戒备。

    宋铅望见宁为先阴沉的脸色,“当心些。”

    俞相无点头,却没把这句“当心点”听进耳朵里。

    她劈下一块巴掌大的山石朝宁为先去,宁为先不将这点不痛不痒的小招看在眼里。手里有了琴,他根本不惧俞相无,反朝着俞相无走了几步。

    内力蓄在琴音里,声声都像催命符。

    俞相无用刀劈开几道锐利的琴音,发丝都被削下来好一截。

    拉扯几轮,却始终碰不到宁为先和他的琴。

    “嘭!”

    最近的一道石壁被樊不添破开,俞相无已经看见了他手上那把“满月”剑。

    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刀在手上转了一个圈,直朝宁为先过去。

    宁为先被她眼里“破釜沉舟”的杀意骇到了,当即用了八分的内息在琴弦上。俞相无仅仅劈躲开要化作实形的弦音,任由张牙舞爪的琴音灌进耳朵里。

    宋铅见她这样不管不顾,也来不及注意樊不添,“痴痴!”

    他阻拦俞相无不及,只听得一声巨大的音浪在山洞里炸开,炸得他内息在经脉疯走,耳边嗡嗡作响许久,连视物都不清楚。

    他晃了几下,被从暗道后出来的峥言扶住。

    一边,樊不添提着剑朝俞相无和宁为先走去。

    宋铅想开口,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峥言更无计可施,几步就要上前,却见又断了琴的宁为先没因为见到樊不添有所轻松,反更像见了鬼似的,扔下琴拧开手边一处机关就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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