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先顾不上自己被反噬的伤,转身就逃。

    倘若是在翠波峰此处之外的任何地方遇见樊不添,哪怕秋径把在山里遇到的事一丝不漏全说给樊不添听,他也不怕樊不添和他撕破脸或动手。

    不管是对秋径、门下弟子做的事,还是事败后他的举动,他都有说辞来糊弄樊不添。

    因为他对满月有“救命之恩”。

    樊不添不想信他,也只能放过他。

    可偏偏是在这个地方。

    在琴破的那一刻,他错过俞相无摇晃着倒下的身体,看见穿着灰衣的樊不添。这个布满机关、危机重重的山间,还有坚不可摧的石壁、生长错落的藤蔓丛,对樊不添来说都如无人之境。

    他对上樊不添的双眼,窥见了樊不添眼里看似平静却蕴着泼天大的怒火。

    那是一种冷静的杀意,宁为先的眼被“满月”剑身上反照的光闪了一下,“胆战心惊”这样的情绪难得在他面上显露出来。宁为先知道,樊不添一定看见了他在满月尸骨上放浪形骸的痕迹。

    他一边逃,一边拨开机关,樊不添却紧紧咬住他不放。

    翠波峰“颤抖”起来,山的内部发出连续的枢纽声、破石声,从这头响到那头,在山中转了一圈,山外的树抖动不止,好似庞大的山峰在摇摇欲坠。

    宁为先筋疲力竭地和樊不添在山中你追我赶了一阵,最后绕回原先摆放黑棺的地方,捂着内息震荡的胸膛,扶着石床盘腿坐下。

    樊不添攥着剑,慢慢走到宁为先面前,语气又静又沉:“宁为先,满月是不是自刎走的?”

    他想要一个答案,却不关乎宁为先的生死。

    宁为先明白不论他的答案是什么,樊不添都会朝他挥剑。

    于是,他破罐子破摔地笑了声,半个身子瘫在石床边上,他在打斗中被划破了襟前的衣裳,此刻歪歪地垂在胸前:“自刎?怎么可能。”

    宁为先的声音喘着,带着嘲讽和笑意。

    “我和他说你死了,我说其他门派盯着‘跪剑’这块肥肉,马上要杀上山,要他跟我走。”

    说着,宁为先顿住了,自下而上盯着樊不添的眼睛,带着阴毒预谋。樊不添没瞧出他眼底的神情,接了一句,“但满月不肯,是吗?”

    听了樊不添说的这几个字,宁为先笑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抖起面颊上的肉,笑完以后皱起眉,故作疑惑地反问樊不添:“不肯?樊不添,你为什么不再朝前一步猜猜?”

    宁为先吊着眉,颇有几分可怜樊不添的意味。

    “他是根本不信你死了。”

    “他说你手里的剑能‘劈山填海’,绝不可能死在京城。”

    宁为先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他信你手上的剑,我带不走活的他,就只能带死人走了。”

    方才因打斗波及的山石现都稳稳落了下去,山中一片寂静,只刮了一阵轻轻的风。

    樊不添把剑捏得“咯吱”作响。

    “就因为这样,你就杀了他?”

    不知这话怎么激怒了宁为先,他脸上虚伪的笑落下:“我是要保护他!”

    宁为先的情绪激动起来,左手猛地锤向石床,将自己的手伤得血肉模糊,“你们‘跪剑’待他很好吗?只是因为你救他!不管他受什么样的欺辱都要留下!”

    他狠狠瞪着樊不添:“他被你对他的恩情迷惑了,我想让他清醒过来,他选错了,我就帮他选!”

    樊不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疯子。

    “恩将仇报的小人。”

    宁为先冷酷地扯了扯嘴角:“杀了他就是恩将仇报?我是在助他脱苦海。”

    他远远看见樊不添用旧衣包裹住的尸骨。

    “我做了那么多事,都是因为他。”

    宁为先想起自己捅“跪剑”的刀子、害的人命、骗樊不添的一字一句,他想:他什么不能为满月做?

    可樊不添眼里却只有剑。

    又理直气壮地问樊不添:“我为他做那么多,他在身边陪我这些年,有什么不对吗?”

    樊不添到此半分和他对峙的心都没有了,只想一剑捅穿他的喉咙,让他再也不能说话。

    宁为先却自说自话:“我想把他带走也很不容易的。”

    “来‘跪剑’趁火打劫的人很多,我带着他不好行动,便藏起来——”

    他满心激荡的情绪渐渐落下,觉得自己已经“心平气和”,看着樊不添眼睛道:“——就是这里。”

    宁为先指了指脚下的这个地方。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逃回这里,会遇见我接应你吗?”

    宁为先嘲意毕露:“我不是在这接应你,我是在这里数他的骨头。整个人带不走,我就刮干净他的皮肉,把他拆开带走。”

    他语气淡淡,说的话却让樊不添从骨缝里冒出一股剧烈的痛意。

    樊不添强装的沉静在眼眸里先开始破碎,仿佛高山崩塌后地火从当中喷涌,他的眼神一变再变,最后只剩下麻木和久违的泪水。

    看见他的痛苦,宁为先高兴起来。

    “其实我还要谢你。你和满月相伴多年,他那样了解你了解你手里的剑,你却一点儿不知道他。”

    “你觉得他身体孱弱,连山都下不了,就把他的心志一齐看扁了,觉得他是个偏听偏信、除了死什么都撑不住的人。”宁为先觉得自己在为爱人心痛,“他如果真的这么无能,你们这些年怎么就是破不开他借筑山典籍仿造出来的‘二十月’?”

    “我说我怕他死后受辱,早把他火化了。你信了,哪怕我装骨头的那个包袱就在你手边,你也从没探过究竟。”

    宁为先的话宛若淬了毒的尖刀,扎进樊不添的心口。

    樊不添提剑去杀宁为先之前,以为自己在审判宁为先。审判这个恩将仇报的伪君子,他害了满月、害了“跪剑”、害得这么多年自己被蒙在鼓里如丑角一般。

    可他如今茫然地站着,觉得谁都不配为满月报仇。

    旁人年少时跌撞前行,而后知前路。

    他却正好相反,年少时一心剑道,师门被灭后才发现他执着的“剑道”缥缈,逝者音容常再现,他练多少剑都不能平静;然后,开始了他糊涂的下半生。

    回想起来,剑术不再进步,没报成仇,也未让师门复兴。

    樊不添想不通自己到底活出了什么。

    他怔然看着前方,没注意到宁为先的小动作。

    “吱——”

    石床移动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在。

    宁为先徒手锤烂了石头做的开关,掌侧的伤可见骨。

    樊不添抽剑就劈,宁为先已滚进石床下的暗道。

    这机关走的就是“玉石俱焚”的路,不等樊不添的剑锋到,已全塌了下去,将一人宽的入口死死堵住,塌下的碎石顺着暗道的轨迹滚动,把整个通道都占满了。

    樊不添沉下气,拾起自己裹好的旧衣骸骨,往另一条道向山外追去。

    -

    山里的动静闹得震天响,这几个聋人虽听不见,但感觉十分敏锐,都被这番“地动山摇”吓住了,料想先前进去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没了进去的念头,也就懒得再和秋径纠缠,两两敲剑离去。

    秋径自然也被里面的状况弄得焦心不已,此刻脱了身,就朝那个洞里跳。

    此洞先前是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总之此时已面目全非。

    他略一打量,就知道哪些地方被樊不添手里的“满月”划中过。

    秋径回首看了眼那个大洞,不免郁闷道:他师叔倒是来去自如,想去的地方没有路随手劈一道就是。他鬼鬼祟祟跟了一天,现在还是跟丢了。

    他长叹口气,随便选了一条路想继续探查。

    走了没两步,前头恰好有动静传来。

    秋径没把秋香收回去,小心翼翼朝前面看,有两道人影就在他的眼前拐进一条暗道,消失不见。他的双腿动得比脑子还快,当即要追。

    腿拔了没两步,竟看见俞相无坐在一堆废墟中间。

    秋径立马想明白了那两道人影怎么回事。

    他回忆起昨夜,俞相无和他说打算带着峥言来把宁为先大卸八块,原来不是在说笑,果真是言出必行。

    他见俞相无形容狼狈,周身皆是血污,便收剑上前——

    俞相无还没意识到不对劲。

    但宁为先已经被樊不添追着跑了,她耳边一阵一阵忽远忽近的声音,掌下的地也很不安分。

    她张口想说话,却想反胃。

    峥言和宋铅上前想拉她起来,说的话她却一字都没听清。

    俞相无以为是内息不稳,方才头晕的劲还没缓过来。她想,这样大的动静必然引了不少人来。她的易容早摘了,不能被人看见峥言他们和“鬼面罗刹”在一起。

    她伸手蹭了蹭自己的耳朵,耳朵又麻又疼。

    “七哥,你带六哥先走。”

    刚才的打斗里,只有峥言被他们护进暗道里没受什么伤。

    宋铅也受了伤,如今又不和他们在一处,先叫峥言送他走才是。

    俞相无道:“我没事,一点轻伤,内息有些不稳。晚些七哥回酒肆找我便是。”

    峥言见她面色确无大碍,点头答应下来。

    他和俞相无若一起去了宋铅的地方,更易引人瞩目。

    俞相无脸上的疤痕没遮,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她站起身,耳边像掩上了一层雾,总觉得周遭很安静。

    她两手空空,想把刚才落下的刀找回来。这时一道细细的风蹭到她手边,她侧眼一看,手边居然是一片青色的衣角。

    俞相无一惊,对上了秋径的笑脸。

    秋径正觉奇怪,怎么喊了俞相无两声都得不到回应。

    走到俞相无身边,俞相无回身来的神色分外戒备。

    他道:“俞姑娘莫不成认不出我了?”

    秋径调笑一句。

    随后,他注意到俞相无盯着自己的嘴巴,接着抬眼看向自己。

    他听见俞相无说:“秋径,我好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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