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拐进巷子里时,私兆正抱剑低头,在数眼前的青砖石有多少块。日光偏进小巷,他怀里的刀柄微微闪着光。俞相无想起初见宗政间的场景。

    她刚入江湖“做买卖”,认错了自己要追杀的人,一刀过去削了宗政间几根头发,被私兆反追着砍了半条街,最后只能跳进水里躲着。

    俞相无在水下憋到快断气,攀着石壁浮上水面,把头发重新梳好的宗政间就坐在岸上“守株待兔”,“姑娘好水性,手里的刀也有几分本事,不知有没有兴趣与在下合作?”

    他让其他手下人把俞相无从水里捞出来,私兆就静静地抱着柄金刀站在他身后。

    就是那柄金刀在日下折的光,晃了俞相无的眼睛,把她原本不死的“贼心”晃醒了。

    后来合作愈久,俞相无不止一次庆幸,还好她当时没想再动手,否则坟头草都有半人高了。

    俞相无走过去,问道:“宗政间如今还好吗?”

    私兆回过神,想着宗政间现在喝口水闷咳三声半的样子,苦笑一下:“还好。”

    他不先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比巴掌大些的包袱,递到俞相无手里:“这是主子要我给俞姑娘的酬金,城中事烦请俞姑娘费心了。”

    俞相无毫不客气地接过,拎在手上掂了掂:“你家主子这次倒很大方。”

    她将这小包袱拢进袖里:“要我处理什么人?”

    私兆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

    “不知俞姑娘有没有听过‘南北跪剑’的传闻?此门派几十年前在江湖上除名,却仍有后人留于世间,他们同皓歌郡有仇,才被主子找来的。”

    这个时候,俞相无觉得秋径那张爱讲故事的嘴实在很有用。

    她唬不过宗政间,却还敢在私兆面前装装样子,于是翻起名册,颇为淡定地问:“他们和皓歌郡有仇,难道和你们没仇吗?”

    “真论起来,杀人灭门,更应该和你们不共戴天才是。”

    私兆本要出口的话顿住了。

    来前宗政间倒嘱咐了他几句,可也没事无巨细到俞相无的每个反应,且现下疾病缠身,哪有精力说那么多细节?

    他出行前,宗政间是说了半句“若是”,也没“若是”出所以然,许久才倦怠地闭上眼,道:“……和她实话实说便是了。”

    私兆思忖着,回道:“主子和他们做了交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又补充一句:“那是先前的人做的孽,主子只是个收拾烂摊子的人,俞姑娘不可一概而论。”

    他声音里含着不平,俞相无听得一笑,憋在唇边:“你们不是要用这些人对付皓歌郡么?皓歌郡现下还未倒,我把这些人杀了,你们怎么入城?”

    私兆这下应得快:“城内有疫病,我们入城合情合理,只怕有人在暗处使诈,才请俞姑娘出手。”

    俞相无点头,冲他扬了扬名册:“这里是全部的人?”

    私兆:“是,共有二十人入城,这些人全是聋子,使的是剑。”

    俞相无早有预料,她在城中有一段时间,只见过这一批人针对皓歌郡。她一道收了名册,准备离开,对私兆道:“可以送你们一个消息,皓歌郡的掌门宁为先已经死了。”

    私兆微微诧异,却什么都没多问,目送她离去后,赶往一处小道出城。

    刚出城,他便策马往最近的驿站去。

    驿站外很清静,但仔细看去,几步内必有兵士守着。

    私兆畅通无阻上了驿站二楼,在宗政间房门外敲了几声,里面先是安静,而后响起惊慌失措的喘息。

    他忙在房门口扔下刀,推门而入。

    -

    宗政间又做了那个梦。

    璇玑门下,他监斩姓周的佞臣。那姓周的被侍卫摁着磕了三百来个头,满头满脸的鲜血,分明已经看不清脸色,沾了血的眼眸仍旧放肆地叫人厌恶。

    姓周的扯着嗓子大喊:“宗政间,你以为杀了我,就是报了先帝的恩、报了你父母的仇?我告诉你,你是为天下人杀的我,不是为你自己。”

    宗政间压根没把他颠三倒四的话放心上,讽道:“相爷把我看作这样大义的人,真叫我受宠若惊。”

    姓周的发出一阵笑,喉头发不上力,还在断断续续的笑——就是这个声音,慢慢从宗政间自己的嘴里发出来,这种力竭的声音,朝人发问:“你说什么?”

    宗政间在梦里的意识落在宽敞明亮的茶楼里,对面是另一位托孤大臣刘定棠,刘定棠坦然回视他,眼底带着兔死狐悲的色彩,不再把话重复,只道:“殿下,您应该明白臣的意思。”

    “先帝刚死时我没有说,陛下登基到如今十几年,我一字未露……偏偏在那姓周的死了,我约您来这里说,您明白吗?”

    “先帝斗不过姓周的,把阴谋诡计都用在您身上了。”

    宗政间落在梦里意识的心抽痛起来。

    他听见自己说:“还有陛下,陛下还在我身边。”

    明了所有事的他浮在半空发笑。

    宗政间立在自己的梦里,已经预料到梦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了。

    果然,第二日宫中传来指责他僭越的旨意,夺了先皇赐下的尚方宝剑。还有一道陛下娶后的圣旨。

    宗政间想赶快逃离这场熟悉又荒唐的梦。

    随后,梦境颠倒了一阵,他望见他爹娘的墓碑,他们问:“孩儿,你怎么把自己过成这样?”

    ——宗政间从梦里惊醒,心脏紧缩着,疼得他大汗淋漓。

    他攥住胸口的衣服,觉得自己濒死。

    私兆推开门,便见昏暗的房内只开了半扇窗,宗政间半坐在榻上,汗湿的长发披了满肩,锦衾垂在地上,单薄的寝衣勾出身体脆弱的起伏。

    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在宗政间榻边:“殿下,心口疼得厉害吗?”

    宗政间听见是私兆的声音,艰难地点头,下一刻栽倒在私兆身上。

    私兆触碰到宗政间被汗水浸透的寝衣,半扶半抱地托着宗政间,他想叫外面守着的人打盆水进来,刚侧过头,颈间就感觉一阵湿润。

    他不敢再动了,就着这个姿势等宗政间慢慢平复。

    宗政间缓了许久,才觉得心口不再发痛。

    他直起身体,任私兆给他擦干净脸。

    私兆无不忧心:“殿下要不吃些张先生开的新药吧,日日痛上三回也不是办法。”

    宗政间摇头,伸手扶起还半跪着的私兆:“张先生不是说了,我这症状非心症,只是近来没休息好。是药三分毒,我吃的药太多了,这服方子能不吃就不吃。”

    私兆劝不动,多开了几扇窗,让外头的风吹散了些屋子里的沉闷。

    他主动回禀:“俞姑娘已经拿到名册了。”

    宗政间披了件外衣坐在案桌边:“她做事不爱拖沓,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入城了,你一会儿去问问张先生,他们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没有。”

    私兆:“俞姑娘告诉我,皓歌郡的掌门已死了。”

    宗政间颔首,并不惊讶:“她入城就是为了这事,倒也不意外。”

    私兆看着他因思虑熬出憔悴的眉眼,忍不住道:“殿下早知道俞姑娘和皓歌郡有旧怨,怎么不直接和俞姑娘做交易?”

    这群旧跪剑人实在太疯狂了,连往水里投尸的事都做的出来。

    宗政间翻起案桌上自己还没看的书文,先问了私兆一句:“私兆,你觉得‘南北跪剑’的旧人,恨朝廷应不应当?”

    私兆张了张口,讲不出答案。

    灭门惨祸,讲个“恨”不应当吗?

    宗政间也只是问,没想要什么回答:“他们的怨恨应当,可我们只是经年之后来料理此中事的局外人,从我这里,除掉他们更应当。”

    立场不同,他没那么多愁绪来可怜被朝廷算计的江湖门派。

    让旧跪剑人对付皓歌郡,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没进城的人都找干净了吗?”

    私兆点头:“当初中了毒从京城里逃出来的人,除了进城的二十个人,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宗政间:“去见见,给他们个了断吧。”

    他说着站起身,房门被人叩了一声:“殿下,京中信到。”

    宗政间静了一下,吩咐私兆拿进来。

    他接过,是封陛下的亲笔。

    宗政间翻开,露出个没什么意味的笑:“是陛下问罪的亲笔,我懒得看,你来念念吧。”

    他料到会有问罪的旨意来,没想到这么快。

    私兆不肯接,不乐道:“殿下知道的,属下不识字。”

    宗政间发了笑,卷着书信往私兆头上敲了一下:“我教你的一字半字都不记得?”

    他想这封信应该会叫自己很不痛快,但又不能不读,便先撑着案桌坐下,摊开来看,随口和私兆道:“说起来,陛下的字最先也是我教他的。”

    宗政间伸指摩挲纸页上熟悉的字体。

    “我握着他的手,亲手教他练的字。”

    他的眸光落在“莫不以十几载之功自傲,但有不称心处便胁于朕,朕心甚寒”,手指轻轻蜷了一下。这是何等诛心之言,一字一字都是自己教出来的。

    私兆见宗政间沉默下来,垂头去看,惊慌道:“殿下!”

    宗政间抬起头,面上竟然有茫然之色。

    他拽住私兆扶过来的手,见两只手交握处有片刺眼的血迹,才又去看那封书信,那行他分外在意的话,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再看不出原来写了什么。

    宗政间抿了抿沾着血色的唇,安抚私兆道:“不妨事,我本还想要怎么装装可怜,这下也好,省得你去厨房取鸡血。”

    私兆扶着他的手颤抖不止。

    宗政间翻出自己早就写好的请罪奏疏,在书信上补了一句,将书信夹进奏疏里,“就这样送进京里。”

    京里还要怎么揣度他,他也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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