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间将奏疏随意弃在案桌上,眉间的倦色一览无遗。

    私兆没有出声,绕到他身后为他束发。风吹动了他的发,私兆空出手去捡,发现他正睁着眼发神。

    半晌,待私兆束好发,宗政间侧过身问他:“私兆,你还想和我回京城吗?”

    宗政间微微收敛了面上的疲惫,笑得很平常。

    若是刚跟在他身边的私兆——那个被派去雁王府、宫中家中多少人提醒他要好好“保护”雁王,他就真把隐晦话下的意思略去了,无论面对谁,都永远挡在宗政间身前。

    那时他会对宗政间说:“属下愿跟随殿下。”

    但深谋巧思这种东西是会耳濡目染的,现在的私兆已经听出了宗政间话里的其他意思。

    他看了一眼案桌上沾着血的奏疏,毕生的敏锐都展现在此刻。半干的血迹衬着宗政间有气无力却坚决的落笔,他几乎看见了他的殿下结局已定的后半生。

    私兆大胆地攥住了宗政间冰冷的指尖,“属下不想回京,不想殿下带我回京。”

    宗政间没有挣开手的举动,任私兆握着。

    他回望着私兆的眼睛,竟一时辨不明私兆眼里的情绪。他不忍敷衍这个跟随自己的人,但他的路尚不清明,如何去安排旁人?

    便道:“还是回去吧,我爹娘还在京里。”

    私兆知道他这句话不算回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轻轻松开他的手指,“我去打盆水替殿下擦擦手。”

    宗政间点头。

    他闲不得半刻,在私兆去打水的功夫,又翻开了案桌上的书文。手里正看的一封是在京暗探呈报来的,寥寥数语,他看得眉头紧皱。

    等私兆站定在他身侧,宗政间自然地将手伸出去,眼睛和注意却都没挪动,还对着私兆道:“京中传讯,刘皇后……”

    他话没说完,私兆闷声打断:“殿下歇息会儿,这些事搁置几日无妨的。”

    宗政间从文书上抬眼,见私兆垂首不肯看他,失笑:“好罢,那随我下去看看那些跪剑人。”

    私兆也明白叫他一直睡在榻上不好,于是为宗政间系紧外衣,跟在宗政间身后慢慢往下走。

    房外守着的侍从安分地垂着头,将私兆之前扔在外头的佩刀递上。私兆看着这几个宫里为他们出京特意拨下的生面孔,心里的警惕没有落下。

    关押旧跪剑人的柴房走不了几步,私兆先一步推开木门,握着刀挡了宗政间半边身体。

    这里有七八人被五花大绑着,角落里捆着两个还在挣扎扭动,绳将衣裳磨破,勒紧皮肤里,将手臂磨得血肉模糊。中间那人倒很淡定,盘腿坐着,正闭目养神。

    宗政间先开了口:“我来送诸位一程。”

    中间的人撬开眼皮扫了他一眼,发出冷笑。

    宗政间:“我想诸位应该都不是很喜欢毒酒,所以吩咐他们还是用利器。”

    这些人听不见,却精通唇语。一直注视着宗政间的几个人读出意思,怒得眼都赤红了。

    宗政间咳了一声,继续:“我手底下的人动手都很干脆,虽说见了血收拾起来麻烦,但各位数年前也都算英雄人物,这点功夫还是要为‘英雄’费一费的。”

    他讲的话实在不够动听。

    其余人还慢半拍解读着,中间坐着的人开了口:“我们落在朝廷手里必死无疑,你们利用了‘跪剑’两回,怎么死前连点口头上的体面都不肯给吗?”

    宗政间看着这个唯一不聋的人:“先生,体面是别人给的,也是自己丢的。”

    这个人终于正视宗政间,眼里寒芒藏都藏不住。

    宗政间想想起入城的探子报来疫病的情况,挽起笑,又道:“我想,‘跪剑’鼎盛时,天下哪有不给体面的人?当年亦有瘟疫肆虐时,门中先辈视城中百姓如亲人,亲自上筑山求‘天籁’的人出山。”

    能听见的人终于意识到宗政间要说什么,唇不住地发抖,斥道:“住口!”

    宗政间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死也不痛快,当然不会住口。

    “没想到今日,自己千方百计从京里送出来的人,居然为了报朝廷的仇,置全城人性命于不顾。”

    柴房里光线昏暗,宗政间背着光,静静低眸看着他们:“‘跪剑’先人如果还在看,不知道是仍为朝廷的背信弃义死不瞑目,还是为了后人的所作所为。”

    “住口!”

    那人激愤大喊,“我门中先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凭什么要不明不白死在朝廷手里!百姓供奉的是朝廷,不是我们‘跪剑’!一城中人,受过‘跪剑’恩惠有多少,又有多少还记得我们?”

    宗政间或许为这个门派可惜过。

    但门派已经覆灭,声名过往掩于时间之沙下。现在再要人提起,总是要看存活的后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就着此人的话点头:“是。”

    “筑山小隐于林,江湖之上唯与‘跪剑’有私交。若非筑山,诸位何以逃出京城活到现在,不知筑山的人又做错了什么,要被那样对待?”

    宗政间抛出自己知道的东西,淡淡反问。

    此人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听到“筑山”二字,一句也辩驳不出来。

    宗政间退开几步,手下的人已经拿着砍刀进来了。

    “英雄的后人”们害怕地朝后缩,宗政间两手拢在袖中,眸光死寂又遗憾:“我知道诸位在等什么,左右是四个字‘因果循环’。”

    “朝廷的报应早就到了,谋划旧事的人一个赛一个死得不体面,手里的城池一个接着一个丢。”

    记在史书里,都是能被后人诟病的一段。

    宗政间顿了顿,最后一句不知道在为谁补充:“可老天多么小气,他肯给一个因果都是赏赐,何况给得人能咽下心里的恶气?”

    言尽于此,宗政间转身离开。

    他面对着阳光,听着里面激愤的声音,一时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居然来给这样可怜的人做刽子手。

    -

    俞相无回了酒肆,同峥言对着名册细细翻看。

    她心里浮现着一张可怖的面容,在名册里从头找到尾,都没有符合的人。

    那天为她带路的人并非跪剑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

    俞相无想的入神,没注意到峥言在名册上撕了几页。

    “这几个人我有些印象,追杀皓歌郡弟子时被射杀,尸首就弃在城中义庄。”

    俞相无耳边模糊了一阵,没听清峥言的前半句话,但她猜到峥言要说的意思,“翠波峰动静那么大,他们还会再回去吗?”

    她说着,和峥言对视片刻,两个人同时出声:“宁为先!”

    这些人之所以聚在翠波峰里,就是为了找宁为先和他藏在外围的棺椁。他们那日离开翠波峰后,守着被劈开洞的人已经不见了,不知后来是否回去过,又见没见过宁为先的尸首。

    峥言站起身:“去找宁为先的尸体,若是还在原地,说不准可以此把他们引出来。”

    俞相无:“明日再去探一探翠波峰。”

    她说完,峥言走到窗边,从窗下的木柜里掏出药包,要往后厨去。

    俞相无看着他的动作,“七哥,你……”

    峥言:“六哥给我的,让我一天三顿熬好,看你喝下。”

    俞相无即刻想起秋径给她那碗味道难忘的药,张口想求饶赖过去,峥言这次却不惯着她,当作自己看不懂她的脸色,“等会儿下来寻我,若是再不肯喝,就叫六哥来逮你。”

    而后便推门下楼。

    俞相无知这回不能躲。她一碰自己的耳朵,这几日还是有时会听不见声音,渐渐稳定下来的内息对听力没有更多帮助。她们寻不到大夫,俞相无自己有感觉,这次受的伤怕不能好全了。

    她不想坐在房中等,干脆去到院中,正见秋径从后厨出来,面上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此时正近用晚饭的时候,葬剑山有其他弟子在院中,俞相无不能开口。秋径看见她,径直走来,声音微微低着:“痴痴姑娘,我昨日熬药用的罐子是盐罐。”

    俞相无没动作,心说:尝的第一口我就知道了。

    秋径道:“幸好峥言兄来了,否则我岂非要一直用盐罐子给你熬药。”

    听到这,俞相无的嘴角瞬间落下,她瞥了秋径一下。

    看来秋公子还不知道用盐罐熬的药是什么味道。

    她不可能再尝一口秋径的药。

    秋径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被俞相无“否定”了,给俞相无拉了张长椅,示意她坐下,又拿出一截刚取好的木块,打算再削个笛子。

    俞相无坐在他身旁,觉得他日秋径再为救人而落魄,可以靠着卖笛子为生。

    不过想起秋径在夜半岗中凭着一张嘴就能挣钱,好像也不必如此花功夫。

    秋径削木头的动作很有规律,俞相无数着声音,不时又会有听不见的时候。秋径虽然眼睛落在手上,却始终观察着俞相无,见她有时皱眉盯着自己的手,就猜出她是耳朵又不好使了。

    他道:“也不知我这新笛子做好以后,痴痴姑娘还能不能再做我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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